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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放生澪第一次见到他哭。
透明的泪水顺着青年清俊的脸庞滑落,黑发凌乱、眼底青黑，他未有修理的下颌还能见到青青的胡茬,像是被雨淋湿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继国岩胜哭得无声无息，脸上还保持着咬牙切齿般扭曲着的隐忍神态，这泪水的出现，却又使得这样的他有些可怜……
看着那泪水，放生澪竟然一时忘记了解释，她捧着岩胜伤痕累累的手，心中沉闷到无以复加，连呼吸都十分吃力。
——为了能够一心一意、好好和岩胜在一起，她拒绝了缘一，希望他能够不被束缚地找寻到最合适自己的生活。
可明明……是为了两全其美才做出的选择,如今岩胜却也被她伤害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好像是走进了死胡同,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有哪一步出了问题。
放生澪得不出结果。
——
自那以后,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又都回归正轨。
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已经有什么改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新年过去,离开放生家的那一天，继国岩胜没有跟随她们一起回继国家。
“好吧,我和勝一会等你回来的。”
临别前夕，在伊贺山城前,放生澪微笑着说道。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我会想岩胜的……所以，要早些回来啊。」
她本想再说些讨巧话，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如鲠在喉,宛如再度失语了。
分明是认识的字、熟悉的发音，但自从那天过后，她就仿佛失去了能够随心所欲说话的能力。
一次、两次，这样下来，渐渐地、白发少女也变得简言少语起来。
继国岩胜已经收拾好了出行的行李，他几乎什么也没带，就像绘本里所说的浪客武士，将宽大的袴腿用布扎起成方便行走的模样，穿着草鞋、别着自己的刀，看上去一副随时都可以奔赴行侠仗义的战场的形象。
这样的他、完全没了武家子弟的高贵架子，但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成熟。
以往的他总是意气风发、万事在握，每每打了胜仗，他打马归来的英姿总会把澪迷得七荤八素。
她很喜欢以前的岩胜，现在的黑发青年，虽然稳重内敛了很多，却也让她感觉有些陌生——尤其当她意识到这种变化跟自己逃不脱关系时。
天气愈发冷了，深吸一口气，澪把缝好的羽织拿出来递给他。
“带在路上穿吧。”
上面缝的八朵喇叭花早被她给拆了，换成了纤细却坚韧的钟花草。
底纹依旧是蛇鳞纹加龟甲，黑紫相间的斑纹排列致密，瞧上去威风凛凛的，是岩胜一贯喜欢的风格。
她脉脉地凝望过来，眼眸像是一汪倒映着岸边春樱的幽潭。
站在她面前的黑发青年感到自己动也不能动，倏尔便沉没下去。
时间过了一秒、也许是两秒。
在那双眼眸流露出沮丧与失落之前，继国岩胜接过了她手中的外套。
少女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她那时还并不知道，面前的丈夫心里已经有了一去不复返的想法，她还是跟以前一样送别他，期盼有一天他能够回来。
她甚至都没有去问岩胜这一次打算去哪里？又是为什么要离开？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令继国岩胜倍感煎熬。
·
这些天以来，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做好了离开她和孩子的打算，决心前往鬼杀队追寻更为高深的剑术。
他渴望追上继国缘一的脚步，将那份强大得足以斩杀恶鬼的剑技与力量、化为己用，从而飞往更高处。
这决定并非是突然做出来的，而是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深思熟虑。
在被缘一从恶鬼爪中救下来的那一刻，在时间的齿轮再度运转的那一刻起，目睹过那份力量的继国岩胜，便已经开始思考追寻这份力量的可能。
直到他揭晓真相，明白这么多年来，都只有他一个人沉迷在这段感情当中，他于是终于下定决心抽身而去、离开家族。
在父亲跟随母亲的脚步离开人世后，继国岩胜支撑起整个继国家，如今计都城附近的战事已经平定，家族的事务也有忠诚的家臣帮忙分担。
勝一作为他的继承人，即便没有才能无法成为武士，也能够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嫉恨之心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他的神魂，提醒着岩胜不能够停下追逐的脚步。
他必得比继国缘一强，比这世界所有人都要强，为此，即便抛弃家族、抛弃妻儿，也在所不惜——
他想逃也似的赶快离开这里。
在放生澪将衣服递给他过后，黑发青年转身便想要离开了。
「我不会回来了。」
继国岩胜在心中想到，抬步向远离计都的方向，之后的路程他都已经规划清楚，首先，他要离开这里，去追寻缘一的踪迹。
「我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抛下无用的、没有才能的孩子，软弱而摇摆不定的妻子，他将追逐自己的梦想，登上那条梦寐以求的登峰造极之路。
这条路的尽头，注定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可是这很好。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像是摆脱了一直以来的束缚，呼吸、脚步都好像得到了解放。
他不用无所适从地感受自己的逐渐崩坏，不用再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牵肠挂肚。
“岩胜。”
原本应当上牛车的白发少女却忽而地折返，叫住了他的脚步。
黑发青年的身影停驻在路上，他没有回头，放生澪似乎在原地踯躅了一小会儿，最终慢慢走到他身边去。
她只是轻轻地开口，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继国岩胜的心理防线便在此刻又悄然崩塌。
“岩胜，本来想等你回来再告诉你的……可是，你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白发少女抬手，搭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眉宇间有种稚气的烦忧。
“我好像……又有身孕了。”
她低着头，可爱地絮絮叨叨着，因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烦恼里，没能看到面前青年骤然僵硬的神情。
“怪不得最近一直也没什么胃口……这次不知道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子呢。”
她似乎是认真权衡了一会儿，眉眼温柔地舒展开来，长长的睫羽泛出润泽的柔光，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展现出水蜜桃般芳芳的气息。
放生澪“嗯”了一声，点头冲他许愿道：
“我希望是女孩子呢，因为已经有勝一了。”
“岩胜也是这样觉得的吧。”
明显像是讨好的口吻，将养育孩子说得就好像是简单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什么的……
在她出声询问的时候，继国岩胜却没能反驳。
那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他也许都难以拒绝，一直如此，向来如此。
她要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后面的一切，从而说出了挽留他的话，他是否也会迟疑？
继国岩胜不得而知，那一天的万物，都在他后来的记忆里摇曳着、变幻着，散发出腐烂、坏掉般的气息。
只有她的笑颜，是清晰且明亮的，永远呈现出梦幻而鲜艳的色彩。
他只庆幸她没说。
——
回到继国家的那个夜晚，放生澪又一次什么都没能吃下。
也许是怀孕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一直舟车劳顿地赶路，实在晕得慌，她只吃了一点东西就全吐了。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洗漱一通过后，她一头倒在柔软的被褥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岩胜也许不会回来了。
白发少女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在榻上慢慢翻了个身。
……明明她从没考虑过这种事情。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呢？”
她想到还没长大的勝一，以及自己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女儿。
早在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怀孕了，时间应当在来放生家以前，距离现在大概有一两个月的模样了。
可那时岩胜一回来，就哭得那么伤心，她也就一直拖着没跟他说。
直到见到他要离开了，放生澪才告诉了他。
“仅凭我一个人…会很累的。”
“岩胜，我其实一直都在努力喜欢你的，也做好了和你永远在一起的打算。”
她自言自语了很多句，练习着以后遇到岩胜了、该怎么跟他对话。
但想到是自己的错，对方被伤得太深，真有可能一去不回，又不觉兀自伤心难过。
澪试着把自己代入进岩胜的角度——如果她的爱人、对着她说不出“我爱你”这句话，并且之前还跟另一个女人不清不楚的，她心里也会嫉妒到发狂吗？
得到的答案却是模糊的。
放生澪从没有这种爱而不得的感觉，更体会不到这种痛苦，心情无法跟岩胜达到一致。
绘马牌被当时非常生气的岩胜留了下来，放生澪将其小心收好。
那时岩胜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令人迷惑。
莫非一开始被选中的人是缘一，而并非岩胜么？
两个人作为双生子，弄错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但如果真是如此，岩胜便是隐瞒欺骗了她；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在她想和缘一在一起的时候，结铃给出的答案是叫她杀了缘一？
如果真是如此，她现在的一切又算什么，缘一和岩胜都已经离她而去了。
这个世界已经算是白费功夫了。
留给她的时间没剩多少，再这样下去，幽婚彻底失败……没有人分担孤独，她就要彻底溶解在黑泽当中了。
「这算什么啊……」
望着格天井发呆，就这样不知不觉陷入黑暗。
在梦里，她见到了黑发青年。
·
年幼的他呆在狭小又寒冷的房间里，面对着灰白墙壁，一个人发呆。
这时他的弟弟继国缘一刚展露出超凡的剑术才能，小小的岩胜正面临着不日便要被送去寺庙的悲惨命运。
放生澪默默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
梦里，她的视线明显变低，好像跟着变回了小时候——那个时候她身体很不好，孱弱得走几步路都很难受。
后来遇到了岩胜和缘一，这种情况才慢慢好转，是新郎的力量开始支撑她。
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澪缓缓走到小男孩身边坐下来。
小时候的岩胜真的跟勝一长得很像。
圆圆的暗红色眼眸，飞扬上挑的黑发梳起成蓬软的马尾，一本正经、好像小大人一般严肃着脸蛋，总是一副很有主见的模样。
他跪坐在墙对面，身着雪白的剑道服，尚且瘦弱的身躯、还看不出来未来那副高大挺拔的模样。
“岩胜……”
她忐忑着，像是回到了过去，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一张开嘴巴，有什么话语自然而然地就被吐露而出。
“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说完感觉煞是害羞，白发女孩又不觉别过了脸。
她自顾自难为情了片刻，才转过头来。
小男孩依旧坐在她身边，此刻正定定凝望着她，自他的眼中却赫然涌出了泪水。
那张哭泣的脸，和长大后的他有了一瞬的重叠。
放生澪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
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的梦里，得到的答案也依旧是拒绝。
……
……
“不要了，我讨厌你。”
作者有话要说：几天没写，输入法把主角的名字全忘光了……离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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