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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新?娘,漫长?的回廊,挂满了整间屋子的诡异绘像。
惨白的纸灯笼将静室与走廊都照得通明,绘着山水的障子门有着同?样泛黄的老旧质感。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某场回忆当中,如?雾里看花,叫人觉得不大真切。
静室内,放生澪双手落在膝上,帽檐下的双眸望向那扇被?推开的木门,她因等待而不觉放慢了呼吸,心跳也因此不正常地跳动着。
原本应当在她身后半步的姥姥与巫女,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两具身着红色和服的人偶娃娃歪斜着坐在原地,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空洞的双眼。
如?果,她在此刻、再往妆匣的方向看去,一定不难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已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镜子的另一面,置身屏风下的白发?女孩身披漆色无?垢,黑水从发?间丝缕滑落而下,犹如?从黄泉深处爬出的幽魂,只有一双猩红的双眸,一瞬不瞬注目向大开的屋门。
「站在那里的,会是谁?」
——
在芦苇尽头突兀出现的神社,被?夕阳所染红。
继国缘一如?被?封闭五感、捆住四肢,整个坠入进深红之?海中,他不断向下坠落,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到地面。
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是金色苇草间白发?女孩那微微笑着、却?又一瞬泄露出悲伤的脸庞。
一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世?界,和三个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遇到歌之?前,缘一就仿佛没有线的风筝。
离家?那一天,他肆无?忌惮地奔跑,因为不知道要前往哪个地方,所以只是奔跑着。
他一直在走,一直都没有停留,也不知道要为何而停留,直到背着小包袱的他在水田边遇到了捞蝌蚪的歌。
——就好像没有线的风筝遇到了他的线,锅遇到了锅铲,碗遇到了筷子。
「失去亲人朋友的蝌蚪也太可怜了。」
即便害怕孤独,也依旧流着泪、将捞起?的蝌蚪重新?放回去的女孩,如?是说道。
「那就把我带回去吧。」
同?样孤身一人的继国缘一,也如?是回答道。
歌是一个话很?多的女孩。
曾令缘一一度认为女孩子这种生物、都是能够孜孜不倦、乐此不疲为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分别起?一个名的存在。
都是能够将每天的趣事、像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说出口的可爱生物。
她的声音很?独特,无?论说多少个字、多少句话,继国缘一也都愿意?听,愿意?觉得可爱。
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缘一上山砍竹子砍树,无?论何时回来,歌都会做好饭在家?里等他一起?吃饭。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漫长?而平静,一直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澪,和歌不一样,她的出现打破了缘一对于?女孩以这种生物的认知。
在见她第一面起?,缘一就认出了,她是兄长?所持绘马上的女孩子。
——在他前去道别时,作为哥哥的继国岩胜,曾将那块绘马牌交予他,允许他见过一面。
在那牌上所画着的,手捧郁李花的白发?少女,颜容秾丽纯美,眉眼中的纯情几欲凝滴而下。
她那自内而外散发?出了和母亲相似、却?又不尽相似的忧郁气?息,仿佛夜中绽放的幽昙花,在黎明来临之?前便凋零凋谢。
那是一种逼近死亡的气?息,其潜藏在纯情下的危险,时刻诱惑着人类采撷、争先恐后去将她占为己有,圈养在视线可及之?处。
而能够圈养的东西,终究是存在期限的。
继国缘一深深感受到了这股矛盾,然而不打算言明。
——他是从小就明理懂事的人,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所以避免接触,孤僻地躲避着对方,即使被?认为是哑巴也在所不辞。
他也知道,眼前这孩子一定是兄长?大人很?中意?的朋友,所以他不会说出心里的感受,而只是真诚地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他尊重爱戴自己的兄长?,这份感情同?样落在了作为兄长?朋友的白发?女孩身上。
只有在意?,才会夜不能寐、辗转反思守着一块只是画了画像的牌子。
当明白兄长?居然能够将自己看重的朋友说给自己听时,那时临别的些?许落寞,也被?冲散得无?影无?踪了。
只是,当时继国缘一从没想到过,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见到面。
在幽暗密林中,协助恶鬼逃脱的女孩,有着和绘马上一模一样的容颜,以及更为深沉的死亡气?息。
当恶鬼为她倾倒之?际,即是纵身投入死亡怀抱之?际——它奋力扑向女孩的衣角,就好像终其半生,只为投身向大海的旅鼠。
爱她的人终将死去。
继国缘一用那双无?任何波澜的眼瞳,清楚、且通透地看见了悲剧的结局。
拥有着皎白灵魂的少女,就仿佛生长?于?贫瘠旷野上顾影自怜的纯白之?花;恒古长?夜用最后一颗明星;霜天雪地间灿丽却?稍纵即逝的枝头第一簇早樱。
比诅咒,更像是诅咒的存在。
就是这样一位奇特的存在,却?会给歌和他缝衣服,会用竹子制伞,在伞面上画各色妍丽形态的花,引得村里的女孩争相购买。
她说话时的语气?,念起?他名字时的神态,包括每一次生气?时湿润的双瞳,却?都比任何女孩子还要女孩子。
正是这种普通的女孩子的特质,吸引着人们前赴后继,终而落入死亡的怀抱。
但澪和歌,又是一样的。
她是人,会哭会笑的人。
跟同?龄的朋友说话时,被?日光照射着的脸颊粉扑扑的,眼睛里像是绽放着小朵的春花;垂着眼眸缝衣时,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露出一小截细嫩的脖颈,气?息温柔得就好像母亲大人。
她生气?时令人搞不明白,同?样叫人搞不明白的歌告诉他,女孩子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啊。
澪也是女孩,所以不懂女孩子的缘一才会三番两次惹她不高兴。
不高兴的女孩子很?可爱。
像是诅咒一般、吸引着人们前赴后继的澪,实质却?是绝对的普通女孩的澪,非常非常可爱。
他们都是家?族的幺子,都是被?认为惩罚与诅咒的存在,他们都选择离开家?,又都最终走上同?一条路,最终相遇在同?一片天空下。
继国缘一与放生澪都是绝对普通的小孩子。
陌生的彼此,恐惧而又茫然地行走着奔跑着哭泣着。
直到相遇。
于?是终于?在漫长?岁月中的某一瞬间、忽而地领悟到了。
「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
能遇见,真是太好了。
——
上一刻,白发?女孩依旧对他生着闷气?;下一秒,两人却?在昏红的夕日中分开了相连的双手。
赭衣男孩自没有尽头的坠落中落地。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扇推开了的纸门。
身着白衣的老婆婆恭候在一旁,恭敬地告诉他,里面有人在等待着他。
他于?是忽然想了起?来——
「今天,是我成婚的日子……」
即使,他目前的阅历,还很?难解释“成婚”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然而他仍旧这样认定了。
“继国大人,您可将澪大人的信物带在身上?”
老婆婆接着问?道,她眯着眼睛时,眼尾的褶皱像是金鱼的尾巴。
继国缘一看了看她的心,只是字面上心脏的意?思——那是一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干枯、污秽,仿佛风干的漆黑苹果,预示着面前的老人已非活人。
可他并不感觉奇怪,就好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怪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死掉的婆婆接引他和一个陌生的女孩成婚,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是信物?”
他内敛地询问?,又抱歉地回答。
“我好像没有信物。”
他敛下眼眸,羔羊般纯粹无?暇的眼眸中倒映不出任何光彩。
在说出口的同?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将他所笼罩了。
继国小少爷能够隐隐明白,那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得不离身地保管好才行。
可他从未见过,即使见到了,也许也早就没有觉察到地弄丢了。
即使老婆婆安慰了他,告诉他,没有寄香,也能够两人一起?走到这里,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一定是上天的决定,澪大人与继国大人是天作之?合,真是可喜可贺。」
即使被?这样地说了,赭衣男孩依旧感觉到失落。
他走向走廊尽头,进了那扇门,像是所有迈入*婚仪式的新?郎一般,沿着白色灯笼所指的方向走去。
古朴的静室内空无?一人,挂着繁重和服的衣架与装满布匹的箱笼,高低错落地隐约在黑暗中。
这里,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的房间。
然而应当坐在其中的那个女孩子,此刻却?不见踪影。
越过一排排灯笼,黑发?男孩只见到一个与周围布置格格不入的四方黑匣。
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吸引着,他越过两边的布置,径直走向那道古朴的柩笼。
越走近,匣身上描绘着黄泉彼岸的花纹也就越清晰,上面的匣门向两侧打开,蛊惑着人们一探究竟。
他的眼睛在此刻被?遮住了,世?界变得有形,一切都凝实起?来,无?法再见到更深层次的内里。
这样的变故,对于?已然熟悉通透世?界的人而言,无?异于?双目失明。
继国缘一却?仍旧没有任何异常地来到了柩笼跟前,仅凭借肉眼,向着大开的黑匣望去。
——漆黑的、漆黑的流动着的黑水,自箱中满溢。
即便没有源头,即便只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黑色的粘稠之?水也依旧如?同?活水般潺潺流动着。
一位身着纯白婚服的白发?女孩,正双手交叠在小腹,沉沉平卧在其中。
黑水流经她苍白的脸颊,失去血色的肌肤如?白雪一般晶莹,长?长?的睫羽仿佛蒲公?英的绒毛。
在继国小少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自女孩紧闭的双眸中,缓缓溢出眼泪,在脸颊之?上,留下两行漆黑的泪痕。
极致的纯净,极致的污秽。
对比之?下,继国缘一心中一震,仿佛被?悲伤扼住了咽喉。
「我要替她擦去眼泪。」
当他这样想着,向柩笼中伸出手时——
白发?女孩倏尔在黑水中睁开了双眼,她猛地站起?,摊开的纤细双臂、犹如?水中蔓生的海藻,勾住了缘一的脖颈。
瞬息间,那双鸽血红的眼眸,便与他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两人静静对视一息。
缘一只觉一股大力自肩上传来,女孩的双臂拽着他身体向前倾倒,他被?曳入进她身下的柩笼里,两人一同?坠入进漆黑的夜泉中。
噗通一声,粘稠的夜泉水便淹没了两人的衣角。
箱顶之?上的两扇门自行关拢,一丝缝隙也未曾留下,随后,静室的障子门同?样咔嗤一声拉拢,一盏盏白色灯笼成排熄灭下来。
伴随着光线的消失,一切都没入进沉沉的黑暗中。
只有漆黑的柩笼,被?静静留下在原地,刻绘了地狱之?境的纹样上有幽暗的光泽在缓慢流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