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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坐在步辇上,低眸看向他。
他也仰了头在看音晚，目光直愣愣的，直到他身边的穆罕尔王胳膊肘轻拐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把目光收了回，躬身弯背，低垂眉眼,和身边宫人一样。
未几，宣室殿中便传出内侍尖细亢亮的嗓音：“传。”
他便跟着穆罕尔王一走进殿中。
回昭阳殿的途中音晚一直在想这个人。
若换做旁的男人，那种毫无收敛、情绪外『露』的目光来看她,她必然会感到不悦的，当初韦春则便是因为行为不够节制、太过孟浪而惹了她厌恶。
但不知为什么，今夜在宣室殿见到的那个人却让人无法与“孟浪”二字联系在一起。这个人着厚重沉稳、严凛正直的气质,雍容中透着坚毅,不管看向哪里都种从容坦『荡』的气魄,让人觉只可仰视不可亵渎。
真是太奇怪了,不过一面之缘,竟会这种好感,甚至于音晚还觉他似曾相识。
可是搜寻记忆,却没这么个人。
她抵着额头想了一路，直到回到昭阳殿都没想出个分明。
时至初冬,天冷起来，紫引领着宫女们将昭阳殿的紫縠帐换成了厚重挡风的联珠纹绣帷。
刚换好没多时,崔氏女便来了。
她上回取走的桂花做好了兰膏，黄花梨嵌珊瑚小方盒盛着送来，正巧遇上音晚在梳妆，忙自告奋勇替换下侍妆的宫女。
崔氏女一双修长白皙的柔荑,灵巧细致，音晚的头发在她掌间盘拢剥捻，不一会儿便梳成云髻。
音晚看着铜镜中的两人，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总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出宫了，想启祥殿请你来，怕惹了母后厌烦。”
崔氏女颊边梨涡浅凹，恰带着甜美中的忧愁：“太后心情不佳，且启祥殿总外臣出入，臣女怕撞见外男，不好总抛头『露』面。”
音晚便不再说什么，轻轻叹息。
紫引站在身后，两人不过是当着她的面儿做戏，于铜镜中交汇的目光里却各自藏着闪动笑意。
自打韦浸月失踪后，谢太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谁都知道，松柏台和昭德太子的死始终是萧煜心中的一根刺，想拔｜出来，势必是要死人的。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些不痛不痒、无紧要的，宫女来禀，说鄄城侯求见。
谢兰亭提五天就往内宫递了帖子，说今日要携他的珠珠姑娘来拜见皇后娘娘。
音晚忙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妆容，才领着崔氏女出来。
自打经历了一番生死磨难，谢兰亭沉稳了许多，他面带沧桑，眼中却潜藏着抹不尽的缱绻柔情，领着身边的姑娘向音晚揖礼。
音晚忙让他们平身。
兰亭身边的姑娘便是他要亲的胡女珠珠。
据他所言，珠珠家中世代行商，那日正随家人从长安贩货回归，正巧经过小别山，将被黑衣人追杀奄奄一息的兰亭救起。
他们见兰亭昏『迷』不醒，问不出家中地址，便只将他带在身边，一路顺着北廊道归乡，一路请郎中救治他。
后来他们一被掳突厥，在那里蹉跎了半年多，共患难日久生情，幸被耶勒可汗救起，临来长安时谢兰亭曾允诺珠珠，此生非她不娶，唯卿一人。
珠珠是标准的胡女长相，皮肤白皙，蓝眸闪亮，鼻梁高高挺起，红唇较之中原女子略显丰润，画着与她容颜相衬的仙蛾妆，梳惊鹄髻，穿一身缟羽妆花缎束胸襦裙，打扮颇为瑰美艳丽。
她瞧上年纪还小，眼睛清澈，看向音晚时透出几分好奇，几分胆怯，几分羞涩。
音晚看她也些羞涩，想了想，决送礼，把气氛活跃起来。
她让紫引把早就准备好的织金篾奁盒拿出来，递给珠珠。
珠珠没立即接，是朝兰亭投询问的目光，见兰亭含笑点头，她才接过来，捧着奁盒朝音晚屈膝：“谢皇后娘娘。”
音晚笑道：“不这么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姑娘远道而来，我也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就准备了一些女子常的。”
珠珠好奇地打开奁盒，只见一瞬金光熠耀映入眸中，宝气闪亮。
奁盒中梳子和篦子各两枚，梨木制成，齿边缘嵌着一圈成『色』颇好的红宝石。还一枚碧玉簪子，通体晶莹，无绵杂絮，搁在掌心间像绿汪汪的一团水。另外的便是白绢粉囊、银刷子、描眉笔……都是女子平素里常的，却不是材质稀奇，便是鎏金嵌宝，打眼一看就知很贵重。
珠珠道：“这太贵重了，我……”
兰亭含笑道：“没系，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不是也给妹妹准备了礼物吗？”
珠珠抬手轻挠头发，一脸娇憨：“啊，我差点忘了。”她忙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檀木盒子，双手呈上。
紫引拿过来，音晚打开一看，见是两只赤金镯子，每一只镯子是由两只金蛇扭瓒而成，首尾相缠，正好在蛇头相聚处形成活扣。样式不像中原所制，颇些异域风情。
镯子沉甸甸在掌心，音晚抬眼，正见珠珠颇为紧张地看着她，好像生怕礼物她不喜欢。
她笑了笑，将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当即戴上金镯子，冲珠珠笑道：“很漂亮。”
珠珠莞尔，想起什么，忙把经合上的奁盒打开，从里面取出音晚送的碧玉簪子『插』入自己的发髻间。
两人相视一笑。
说了会儿家常，音晚才知珠珠与她岁，今年都是十七，但珠珠生辰在正月，音晚的生辰在腊月。
两人相见恨晚，颇为投契，只可惜外男入内宫是时间限制的，一到午时，他们就必须依宫规离开。
待他们走后，崔氏女才道：“润公对儿女亲事真是开明，长安世家子弟根本没娶胡女为原配的，更何况是像谢家这般高大户。”
音晚说：“父亲从便常说，情人不在乎身份贵贱高低……”她蓦地想起了母亲，当年父亲是该多爱母亲，才会冒着舍掉程『性』命的风险救她、娶她、把她带青州还生了一对儿女。这中间若半步行差踏错，泄『露』天机，只怕这世间早就没父亲这个人了，也没她和兰亭。
与父亲当年的为情所致、奋不顾身比起来，兰亭娶胡女算了什么呢？
她这样想着，崔氏女却悄悄红了脸，低问：“那他对自己的亲事也开明吗？”
音晚正在出神，而崔氏女的音太小，她一时没听清：“什么？”
崔氏女两颊嫣红，眼珠『乱』转，蓦地，站起来朝音晚鞠礼：“臣女还事，臣女告退了。”不顾音晚唤她，一阵风儿似的奔了出。
音晚发懵：这是怎么了？
她刚走，望春便来传召，说皇帝陛下正在留仙苑接待贵客，请娘娘过。
百花尽敛的时节，一路走来入目都是草木荒芜，冷清悄寂，唯留仙苑几分生气，帝王的五锦华盖高高伫立，宫女着彩裙迤逦排开，苑中台阁琼苑鳞立，千万牅，壁砌生光。
音晚时，萧煜正坐在苑中，头顶华盖，看着一个男子搭弓引箭。
一利刃划破静空的浅咽，飞箭稳稳『插』入靶心。
随即便传出萧煜大叫好。
『射』箭的人扔开弓弦转过身，音晚才看清原来他眼上还蒙着布。
靶子离人至五丈，靶心那么小，这人竟能蒙着眼正中靶心，真是太厉害了。
音晚看向他，见着了那一双明亮的鹰目。
望春引她上，萧煜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带进怀里，手摩挲了几下，皱眉：“你的手这么凉。”
『射』箭的人连宫人齐齐朝音晚跪拜。
音晚见外男在，些局促，想挣开怀抱把手抽出来，却听萧煜笑道：“平身吧。”他向音晚道：“这是弥罗突。”他想了想，凑近音晚耳边，低道：“若没外人时，你也可叫他耶勒可汗。”
音晚的绪稍微迟滞，才想起耶勒可汗是谁。
就是数月在骊山上，为阻止把颖川三郡割让出，音晚助萧煜偷偷联络的那个突厥小部落首领。
她重新打量这个在众人口中骁勇英武的草原英雄。
剑眉入鬓，高鼻阔目，额宽颌窄，腮上还蓄着短髭，典型的草原汉子长相，只是多了几分英朗贵气，让他的气质超脱于俗人。
不知为何，一见着他，音晚就觉似曾相识，那夜也过这种感觉。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萧煜忍不住轻咳，她才把目光收回来。
萧煜让人给耶勒看座，笑道：“早就听闻阁下骑『射』武艺出神入化，然名不虚传，当真是草原英豪。”
耶勒微颔首，谦虚道：“竖子献丑了，不过粗蛮之艺，比不天｜朝的诗书礼仪。”
萧煜道：“可若真上了战场，诗书礼仪是管不什么的，只这粗蛮之艺才是决胜键。”
耶勒猛地抬头，看向这年轻天子。
却见天子仍旧微微含笑，面若春风清润，唯一双凤眸幽邃莫测。
耶勒知道这皇帝城府极深，谙于算计，若是对他阿谀谄媚并不会什么作，反倒会让他看不起，静默了片刻，手搭在椅子上，慢慢道：“这可不一啊。大周擅诗书礼仪，突厥擅骑『射』武艺，若真如陛下所说骑『射』武艺才是决胜键，那怎百余年过了，大周还是大周，突厥还是突厥，未见突厥能把大周一口吞了？”
此言一出，留仙苑顿时一片死寂。
音晚暗中咂舌，心道这位耶勒可汗真是大胆啊，她从未见过人敢在萧煜面这么说。
宫人们皆低垂螓首，连坐在耶勒身边的穆罕尔王都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谁知静默过后，萧煜反倒笑了：“说倒也理，是朕一叶障目，看事情过分单纯了。”
耶勒就像没察觉到众人的恐惧那般，优游自若，继续谈笑风生：“外臣开个玩笑，陛下仁厚大度，莫笑外臣。”
说间，望春给音晚奉上了热茶。
这是放在冰窖里保存的茉莉花茶，滴了玫瑰香『露』和蜂蜜。从音晚最爱这个味道，萧煜特意嘱咐人存着，音晚来了就泡给她喝，谁知她刚抬起茶瓯到唇边，闻到那股香馥之气，只觉股酸水从胸间往上窜，恶心难止，忙把茶瓯放下，抚着胸口冲一边干呕。
萧煜大惊，忙起身把她搂进怀里，问她怎么了。
音晚干呕了许久，见众人都围过来，连那只见过两面的耶勒可汗都倾了身子，满含担忧地看她。
她犹豫顷，抬头附在萧煜耳边低道：“我……好像怀孕了。”
这场游园盛宴匆匆而止，萧煜嫌音晚穿单薄，把自己的黑狐裘大氅给她裹上，抱着她回了宣室殿，立马召太医来瞧。
太医只搭了搭脉，就冲萧煜揖道：“恭喜陛下，喜脉十分明显，娘娘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萧煜一阵阵懵懂，看着太医的嘴一张一合，看向卧在榻上的音晚，目光从她的脸缓缓下移到腹部，似是想不通，这么小的小姑娘，那么瘦，肚子里怎么能盛下一个孩子。
可就真了个孩子啊。
他的绪翩翩飞出，心道孩子啊，他和音晚的孩子，他们两个人的血脉，将成为他们最深的羁绊，即便将来两个人吵多回架，生多回气，都改变不了他们一个共孩子的事实。
一阵阵狂喜接连涌上心头，这孩子一不要像他，要像音晚，像她那么漂亮，那么善良，那么可爱，养个一两年，就能糯糯拽着他叫父亲，多好啊。
萧煜颤抖着手将音晚拢进怀里，冲太医道：“好，赏，朕要大赦天下，封赏内宫。”
传谕的内侍快步而出，望春紧跟在他后面，出了殿，冲候着的耶勒和穆罕尔王道：“对不住了，陛下让二位尊使回，改日再召见。”
耶勒急忙问：“可是皇后娘娘凤体恙？”
望春笑道：“不是，是喜事，娘娘喜了。”
他笑颜灿烂地返身回，留下耶勒愣怔许久，僵硬地被穆罕尔王拽着走到僻静的宫殿拐角。
耶勒呢喃：“喜了，怀孕了……”似是些茫然，似是些愤怒，挥拳打在墙上，怒道：“狗皇帝！”
穆罕尔王也是一脸的失魂落魄：“怎么能这个时候喜？可千万别是个男孩啊……”
耶勒猛地转头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穆罕尔王目光躲闪：“没……没什么，您别打听了，跟您无。”
耶勒双手掐腰，冷凛凛睨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