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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悬崖
卓缙文浑浑噩噩地走出天风驿站,回去之后就将那两个人头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是躲在自己的后院亲自烧的。
卓缙文的把柄握在了郭业槐的手里,他几乎开始羡慕三个月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还没有登上郭业槐驶进幽州城的那艘“贼船”。
然而,这个世间没人卖“后悔药”,时光如向东入海的水,一去不返。即便他心里再是悔恨,这条自己踩出来的路还是要自己去走。
好在,还不到最坏的时候,无需做最坏的打算。
幽州四城门被堵成了数十里的人墙,只要再等上两日,出城镇压了这帮刁民,非但能在幽州城上报京师的奏折上立得一功,还能彻底制服丁奎这个倔老头,顺便将自己和郭业槐的那笔烂账一笔勾销。
卓缙文毕竟心气极高,蹲在不断腾起的烈焰旁边,强忍着尸骨被燃烧的刺鼻味道仔细一想,心里便立刻有了主意。他半夜睡不着,便骑上马跑到四方城楼上看人,流民聚集得越多,闹得越勇,他此时就越是欢喜。
这夜,正当卓缙文靠在城墙上“看人”的档口,忽然,城下聚集的民众多了起来,卓总兵想什么来什么,简直有如天助。这城下的流民忽然间闹起事来,人数越聚越多,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四扇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流民沸腾的事情立刻被传告了衙门,丁奎被喊醒的时候,袜子都顾不上穿,就急不可耐地奔向了卓缙文所在的城门。当他登上城楼往下一看,丁大人急得脑门子里呛了一口血,险些从城楼上栽倒下去。
卓缙文看戏似的在一旁说风凉话,丁奎全然不理他,而是遣人尽快通知靳王。
同一时间,几匹快马逆着夜风,呼啸而至安平王府。
靳王被刘鹤青激烈的马蹄声吵醒,刘鹤青喘着粗气,快速道,“王爷,南乾门外,流民们忽然闯门,现在情形混乱,他们若是拼死硬闯,南门那边抵挡不了多久,他们还说、说……”
靳王看着他,“说什么?”
刘鹤青道,“说……若是城中再不还人,他们就反。”
靳王蓦地站起来,“我借他们十个胆子。”
刘鹤青疑虑道,“殿下,他们嚷嚷着要放人,到底是放什么人?前几日那几个被丁奎抓近大牢里关着的头目不是已经放出城了么,难道……是卓缙文或者郭业槐暗地里又抓了他们什么人,头目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激化矛盾,从而能够尽快出兵。”
靳王在屋内来回踱步,同样在思索刘鹤青问的这个问题。
对啊,到底是谁抓了什么人,才激起了城外的民愤,让他们不得不尽快集结,拼死也要闯幽州。如果是郭业槐干的,那他大可没必要在此时多此一举,毕竟约定的期限只有短短三天,丁奎想在三日之内遣散四城门外聚集的上万流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根本没必要在此时多此一举,落人口舌。
“王爷,您认为是谁呢?”刘鹤青毕心气不稳,遇到这样的事,总能急得满面通红。
靳王倒显得镇静许多,他拍了拍刘鹤青的肩膀,安抚道,“别急,我出门一趟,你带着那几个弟兄今夜就留宿王府,初九,你安排一下。”
初九立刻应了一声,连忙招呼下人引着刘鹤青等人去后院歇息。
薛敬则踏着是夜色,推开了丛中坊的门。
同时间来到丛中坊的,还有陈寿平。
两人在门口撞见的时候,陈寿平几乎比刘鹤青的神色还要急迫。
“大将军。”
陈寿平也来不及遮掩自己在坊中的身份,随口回了一声,快速往里面走。
两人齐步走到正厅,却见二爷就坐在正厅。
薛敬走上前,忍不住关切道,“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二爷看了陈寿平一眼,笑着说,“等他。”
陈寿平沉着脸,卷着风大步走了进来,他将甲胄去了,碎发遮住额前,看得出他这一路进城,憋了一肚子的火。
“流星,给陈大将军泡一壶菊花茶消消火。”
“不必。”陈寿平一扬手,按住流星的步子,“你先出去。”
流星看了二爷一眼,得了他的眼色,这才退出了房门。
薛敬见屋内气氛不对劲,便也不太想凑在这里碍眼,他便默默地抬起脚,想来个先走为敬,却不想陈寿平率先开口,“殿下,请你留步,这里没什么话是你不能听的。”
薛敬便不尴不尬地坐回了椅子上,陈寿平无暇顾及其他,他对二爷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抓了林竟?”
薛敬“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二爷,“什么?!你抓了林竟?!”
陈寿平舒了口气,“看来殿下也不知道此事。”
二爷看了陈寿平一眼,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一针见血地说,“殿下不知道此事,你何必用这么拙劣的方式试探他。”
陈寿平压着心中的火,哑声说,“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抓了林竟?!”
二爷低眉看了一眼自己轻捻的手指,淡淡道,“收归林竟,可保幽州太平。”
“你胡闹!”陈寿平拍案而起,大怒道,“你现在做事是越来越没分寸了!”
二爷平静道,“我怎么胡闹?林竟可比什么莫音强多了,无胆鼠辈你都能用,林竟为何用不得?”
陈寿平气得发抖,他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你……你知不知道林竟是什么人?!你还敢收!?”
二爷淡定地对上陈寿平满眼的火星,“他是伦州总兵林志的弟弟,是前总兵林哲翰的次子,其余的,不重要。”可乐文学 x.
“怎么不重要!”陈寿平低吼,“林竟这种人,你怎么用?!”
“人尽其才,知人善用。怎么就不能用?”
“好,很好,你能用。”陈寿平像是新春点着的鞭炮,怒到极处,几乎喊出来,“廉庆十三年,朝廷在西蜀征兵,林竟应征入伍,他虽因才略出众被破格提拔为总先锋,却又因个性猖狂,不服管束而屡屡被告警,他带兵五年连起祸端,一次竟然还敢私自改变行军线路,在黑市倒卖兵刃,在西北一次大战之后,他竟一连斩杀三十七名敌军俘虏,并且当场埋尸!你告诉我,这样生性卑劣,不服管管束的人,你怎么用?!”
二爷冷哼一声,抬眼对上陈寿平气得血红的双目,“他斩杀三十七名敌军俘虏,是因为那三十七人曾经参与屠杀了整个一村的村民,一村二百七十口,包括未满百天的娃娃,和刚刚足月的孕妇,林竟事后有悔,接连上诉皆未得到减罪,最终被革除军籍,下令永不复用。”
他又道,“西山大营因缩减军备,他哥哥林志被调回伦州,接任他父亲伦州总兵一职,前几日因护城而殉国。林家这本血泪史,林竟此人,又怎是你几言几语就能盖棺定论的。”
陈寿平冲他狠狠摆手,“反正不行就是不行!临阵对敌不能有分毫之失,林竟如此狂妄跋扈之人,如何服从军令?”
“你所谓军令如山,不过是对待有令可循之人,殊不知敌手狡猾,正统军所行路线方略皆成鸡肋,对付一般将领也罢,对付萧人海……”二爷低沉地冷笑了一下,“九口木箱就轻而易举地卸你一臂,闹得幽州城鸡犬不宁,如今内忧外患,燕云之地缺的是能臣良将,不是你的虚荣心和在军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你、你再说一遍!”
“等、等下……”靳王在一旁干坐了半天,听他们吵了数个回合之后,实在忍不住上前劝道,“大将军,请您息怒。”
他又按了按二爷的手,低声说,“你也别急。”
陈寿平压抑着怒火,走到二爷身边,重重地落座,语重心长地说,“季卿,我就问你一句,林竟何德何能,得你如此提拔?他现在带着这么多人将幽州城围堵的水泄不通,动辄就嚷着要攻入城中,这与我们的敌人有什么分别?还有,且不说他如今愿不愿意被你收归,即便他愿意,我们也不能凭着直觉打仗,两军对垒,若是他另辟蹊径,给你胡乱出招,这种人,你敢用么?”
二爷沉默了……
是啊,林竟何德何能?难道只单凭他整合流民的本事么?
林家两兄弟,素来性格天壤之别,兄长林志一直以来来镇守伦州,直到为国捐躯也不置一词,弟弟林竟张扬跋扈,不服管束,十几年来所过之境人人自危。
九年之前,九龙道惨烈一役,萧人海领兵攻陷云州城。林志的父亲林哲翰以以一敌百的兵力誓死守卫伦州城了三日三夜,硬是保住了伦州没被敌军攻陷。此后林志接任了伦州城总兵一职,这些年来一直守卫伦州。
他与林家兄弟只在年幼时初见,往后形同陌路,连拢袖长揖这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曾有过,可是自己却却如此信任林志的弟弟林竟。
他总认为虎父无犬子,但这样的所感所见,岂不与陈寿平认为林竟有失体面的感觉一样偏颇么。
薛敬见他一时间陷入沉思,便已心知肚明,他站起身,走到陈寿平身边,低声道,“陈大将军,你的担心和顾虑他都明白,但是咱们如今继续在用与不用之上争辩,其实毫无意义,既然城外叫嚣的百里流民都是冲着林竟来的,那么是狂风也罢,是细雨也好,咱们索性试上一试,看他林竟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只是个不中用的祸害。”
薛敬言语中肯,倒让陈寿平的怒火缓和不少,他深深叹了口气,压平了怒意,对靳王说,“殿下,依你的意思呢。”
薛敬笑着说,“大将军,这些年来我随你征战北方,深知良将难求,林竟若真是将才,咱们何妨一试呢?”
陈寿平看了他一眼,认同道,“如今镇北军兵备匮乏,若林竟真是人才,知人善用,本将军毫无异议。”
薛敬微微一笑,又走回二爷身边,温和地看着他,试探道,“既如此,此人予我,好不好?”
片刻后,二爷轻声说,“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薛敬又去问陈寿平的意思,“大将军以为呢?”
陈寿平站起身,严肃道,“一切由殿下抉择。”
言毕,陈寿平便没再久留,他急着安民之事,潦草地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出了门。
门一关,方才的争论立时烟消云散,屋内一片平和。
安静了一会儿,二爷突然道,“你倒是会做人,哪里学来的和稀泥的本事。”
借着那桌前的半寸烛光,靳王看见那人的眼眸发亮,英俊的面容在阑珊灯火之下闪现出几分从容。
薛敬意味深长地看了二爷一眼,轻笑道,“你们两人,一向如此吗?”
二爷思索了片刻,才道,“老师督导我们两人,一直攻的是两个方向,他主实战,我主谋略,本来应当相互扶持,却不想我与他的性格和处事的方式有天壤之别。我们走在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伤,他成了受人敬仰的大将军,我成了人人唾弃的悍匪。”他不禁笑了一下,又道,“说来也奇怪,这些年来,我们不在一条路上走,倒是比原先一同求学的时候,更有师兄弟的样子了,虽然仍然偶尔不睦,倒不至于真得大打出手。”
“偶尔不睦?”
靳王挑了挑眉,到了嘴边的话硬是没敢说,二爷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之色,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们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靳王冷不丁被他看穿,也不慌,而是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仰着头说,“我这人偏心得很,觉得你说什么都好,他那些担心都是多余。”
“假话。”
“怎么能是假话呢?”靳王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该相信自己的眼光。”
二爷笑得更深,“那……万一错了呢?”
薛敬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的脾气,即便前方是万丈悬崖,你也不会悬崖勒马。既然你要往下跳,那我索性陪着你,有什么可怕的?”
二爷此时却有些犹豫,“可如果……”
薛敬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安抚道,“即便错了,我们也没有走到末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他不行?再说了,外头还有陈寿平大军压境,咱们还有可输的底牌。”
二爷索性瞧了他一眼,“殿下有本事,如今是越来越……”
薛敬接到,“……越来越什么?”
“……没什么。”二爷收回笑意,问他,“林竟这人,你打算怎么对付?”
薛敬笑了片刻,沉声道,“那要看二爷怎么配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