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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归山
清晨,旭日东升。
天刚刚擦亮,两只雪鹰便踩着暖风落在房顶上,多日没吃肉,陆荣养的这老雪鹰脾气不太好,他一大早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将两只雪鹰从房顶上请下来。
二爷早就醒了,陆荣将信送进来时,靳王还正睡着。
“信上说什么?”二爷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问他。
陆荣道,“两封信,一封是陈寿平写的,他说西线遇到北鹘大军,路线有变,要改道汇军了。”
二爷展开地图看了看,道,“西线都是山,是陈寿平擅长的部署,若是情形有变,那之前说好的在揽渡河北岸汇合的方案怕是不行了。”
陆荣试着问,“那怎么回?”
二爷还没开口,靳王也不知何时醒了,缓缓道,“告诉陈将军,改道落玉峰汇合,从定县去九则峰至少二十天的路程,西线到九则峰也要至少十日,折转一下,两边都能腾出五日的闲。另一封呢?”
“另一封是老万的,他说主寨已经修建完毕,二爷随时可以回去。”
二爷终于叹口气,道,“行啊,咱们也该回寨了。”
此时薛敬醒了,他听二爷说完安排,也不反驳,只是说,“那我送你回幽州,然后直接在落玉峰与陈大将军汇军。”
陆荣道,“老六,你这伤这么重,我建议你还先回幽州吧,汇军的事,你交给底下人办,等你伤养好了再回军。”
薛敬半坐起身,摇了摇头,“仗没打完,如今两边也只是稍作喘息,伦州一覆没,敌军就多了一处大本营,咱们减少一处重防,如今不管是兵力、物力还是财力,都处于劣势。”
陆荣看了二爷一眼,在试探他的意思,二爷想了想,道,“就按老六说的吧,让他跟我们回寨。新寨落成,几位寨主最好都在场。顺便再写一封信去幽州,让老四老五知道这事,他们正帮着林竟守城,暂时回不来,等到过一阵子,让他们直接回寨子。”
陆荣应道,“好,您还有别的吩咐么?”
二爷想了想,又道,“对了,陈寿平惯讲大道理,不想再看他来回来去地说废话,你回信的时候,信末再加一句,已定勿回。”
“行。那咱们何时启程?”
二爷还没开口,薛敬倒紧跟着道,“我建议咱们正午后就启程。”
二爷犹豫道,“可你这伤……”
“在路上养。”
二爷只好点点头,陆荣便立刻掐着雪鹰的翅膀前去回信了。
薛敬撑着身体靠在床上,许是这一宿睡得踏实,又有这人陪着,早起和缓了气色,人也清朗不少。
“怎么了?”薛敬看二爷犹豫不决,便问他。
“怎么忽然想起回寨子?”
“想家了。”
薛敬的回答言简意赅,二爷抬头看他,但见眼前这人似乎真得变了一些,眉眼之间的稚气渐渐散去,倒是多了些沉稳和果决。回头岭中那抹血色也许还不停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也许那火冢之间游荡的孤魂越发让人难以启齿,然而他只是将这些事隐藏起来,像是封存一块透骨的伤疤,往后任凭岁月抚平这抹伤痕。
所以他只说‘想家’,二爷也并不想再说什么。
薛敬握住二爷微凉的手,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二爷展开舆图,指着回头岭的山脉道,“这里的地形,我画得稍显简略,你回头记得补上,‘引火生风’这一招用得真好,要是我,可能还想不出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
靳王笑了笑,“平生少见二爷夸人,本王怎么也得再讨个赏吧。”
二爷没有理会他晨起的调笑之语,自顾道,“只是……”
“欸,”薛敬打断他道,“‘只是’后面的话我就不听了,前半句最好听。”
二爷默默地将手抽出来,好整以暇地点点头。
薛敬倒是没想到,此回不让他,他还真就很听话地不说了。于是便被憋得有点胸闷,于是就想哄着他再多说两句好话。
豆子进门的时候,就见靳王正毫无防备地对着二爷发笑,当即愣了片刻。
薛敬伸手招呼他过来,“还没正式介绍,这少年叫豆子,我新收的军医。”
二爷“嗯”了声,淡笑道,“昨日王爷睡着,这位军医大人就已经给在下声情并茂地演绎了殿下是如何在回头岭中对抗叛军的,在下听后也觉得殿下既然如此骁勇善战,怎么却不懂得‘两军阵前,主将最忌首当其冲’的道理,刘副使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责不已。殿下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这,要劳烦军医大人每日亲自换药,又累及旁人陷入懊悔之中,实在是不应该。”
豆子忍住没笑,靳王一张脸憋得发青,原来“只想听他说好话”这句话变成了这人转身抽出的快刀,冷不丁地就在他身前猛刺了一下,连个脸面都不给他留半张。
“二爷拐弯抹角地骂我莽撞,何不直接说。”
“是殿下让我只说好话的。”
豆子忍不住道,“先生,殿下当时很英勇的,他让我们先走,自己身先士卒,这在我的家乡,那可要被称为勇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薛敬此时恨不能抓住这个小军医,用他端来的药堵住他的嘴。
“是么?”二爷收起笑容,温和地说,“也对。殿下逞莽夫之勇,侥幸得胜归来,便被称为骁勇善战;若是落败,那便被称为布兵失误,急功近利。如何评断只看结果,然而那做法,实在是有失分寸。”
豆子越听越不对劲,便咳嗽了两声,放下药碗赶忙离开了屋子。
薛敬清了清嗓子,诚恳道,“可当时,我遣散众人,带着三百人冲锋,也有我的顾虑。”
“我明白你的顾虑,你笃定莫音寻的是你,便一定会抓活口。”
“呼尔杀让他抓我,势必要抓活口,这一点,毋庸置疑。”
二爷叹息道,“然而你忘了,当时要抓你的是莫音。莫音是叛军首领,他所希望的,是自己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且不说呼尔杀是怎么给他许诺的,到底是生擒你也好,是不顾你死活也罢,即便莫音失手将你杀了,我想呼尔杀也是不会介意的——因为一个叛党首领,只有在新主面前亲手献上旧主的人头,才算是彻底为自己斩断猜忌和祸根。”
“可如果我死了,呼尔杀怎么与萧人海交差?”
“殿下,你是死是活,对于他们来说,有那么重要么?”
“我……”
二爷难耐地吸了口气,“敌人太狡猾了,只有你自己惜命,切忌将赌注押在旁人身上。”
薛敬看着他,发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便点了点头,又问,“刘鹤青还没到?”
二爷道,“他昨晚就到了,见您睡了,就在外头守夜。一大早又被傅大人叫去渡口帮忙安抚民众,说是晌午前回来听命。”
不到晌午,傅声和刘鹤青果真回来待命。
这些日子事多,薛敬这今日刚好一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赶集似的就来了。傅声和刘鹤青清晨在渡口上溜了一圈,发现百姓积压得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不久之后就会达到定县收容流民的极限。
于是,靳王薛敬很是闲不住地下笔批了两道政令——一道是募军令,一道是分粮令:文学大小说 enxueda.
令一,凡年满十六周岁,愿意投军的青壮年,当即发放隔年俸禄,若不愿投军者,可领赈济粮自行南下;
令二,着郭业槐押粮过定县时,留部分粮草给定县府,剩余粮草三日内必须送达陈寿平将军营地,延误片刻,提头来见。
“郭业槐不好应付。”靳王将两张特令分别递给刘鹤青和傅声,“劳烦傅大人多费心,军粮运抵之后,务必仔细查实后记好账,他若少送一担,就替本王剐他一刀。”
傅声当即擦了把冷汗,“殿下,只是这募军的事,您这令下得未免有些潦草。”
“潦草么?”薛敬笑了笑,“这事容易得很,不想参军的就遣他们南下,从这里至河北境内有百里之远,他们撑不到半路就得饿着回来。”
傅声下意识地去看刘鹤青,刘鹤青一直低着头没接话,倒是傅大人艺高人胆大,继续问道,“那王爷,这募军的事由谁负责?”
“傅大人既然问了,那就由傅大人操持吧。”
傅声虽然有些为难,但仍然梗着脖子应道,“谨遵王爷吩咐。”
刘鹤青道,“殿下,募军的事不好让傅大人一人操持。”
薛敬看向他,“那你留下,招够一万,直接送到本王那里。”
“一万?!”刘鹤青吓了一跳,“殿下……”
“怎么,嫌少?”
刘鹤青皱了皱眉,“不少不少!末将……末将一定办到。”
薛敬点点头,遣他们退下。
二爷听了大半天,对于靳王刚下的两条政令,也颇为震惊,“这等流氓手段,到底是跟谁学的。”
薛敬扬了扬眉,盯着二爷的双眼,无辜道,“我还能跟谁学呢。”
“我可没教过。”
话都没说完,薛敬就把他摁在床上亲他的唇,吻得他直喘,靳王殿下估计把刚才出丑的那股子邪火都攒进这个吻里了。
二爷走了心地想,以后还是得给这人留点面子,台子筑得愈高,人就难免却步。
临行之前,刘鹤青辗转反侧,最后实在被逼得没辙,便去请教二爷。
“殿下要这么多人,我从哪里给他弄来?”
二爷笑了笑,道,“刘副使是不是忘了,回头岭里还有俘虏的叛军呢。”
刘鹤青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道,“可是,那些都是曾经要杀王爷的人,王爷怎么肯用他们呢。”
“那我问刘副使一句,你若是王爷,你会怎么处置那些叛军?”
“我……”刘鹤青咬着牙,有些阴狠地说,“若是可以,我即便不能将他们全部斩杀,也势必要将他们放逐西沙,永生不得再回祖籍。”
二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末了微微一笑,“若是你将这么多人放逐西沙,一时解了心头之恨,却不想,这么多的叛军,一旦再有一股势力浸入,他们这些死过一次的人,势必东山再起。届时,他们带着仇恨和怨毒,决然变成了灭不尽的死士,因为他们是死过一次的人,就绝不怕死。”
“那……”刘鹤青忿忿道,“这些人当中有那么多心术不正的,怎么可以再回军效力。”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刘副使听我一句,殿下此次募军是小,革心是大,你没听见他的言外之意么?”
刘鹤青拼命摇了摇头,恭敬一揖,“还请二爷明示。”
二爷道,“回头岭中的叛军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这块病不除,他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寝食难安。然而,杀不得,散不得,物极必反,过刚易折。对付这些惊弓之鸟,便要用怀柔手段。不如刘副使就将这几千叛军的心收了,再加上你募来的人,一万兵,短时间内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对了,叛军和募兵,你务必分开来安排。”
刘鹤青一张脸此时终于雨过天晴,立时抱拳重谢。
正午之后,众人启程归山,鸿鹄一方山水仿佛已近在眼前。
远方离人,归心似箭。
半月的行程马不停蹄,终于在六月底赶到了九则峰脚下。
凡事总有始终,来去自由定数。上次离别时是战火纷飞中的逼不得已,此回再见,半载已过,一切恍若隔世。
薛敬迎着大风下了马车,站在半山上看鸿鹄的寨门。
多日未归,寨子重建之后,竟带着些许浴火重生的味道。
万八千赶着马上前,一跃而下,“怎么样老六,还凑合吧?”
薛敬发自肺腑地赞叹,“大哥厉害。”
“那可不!”万八千拍了拍胸口,“跟之前比,十成十的翻新,不过……工期太赶,弟兄们只将主寨重建了,断崖上的石头房还没收尾,这几日要委屈二爷住生杀帐了,你跟我挤挤。”
薛敬在山崖上站了片刻便回了马车里,他这一路说话颠三倒四,此时更加有些语无伦次。
“那个……”
“什么那个?”
薛敬用一种带着商量的神色看着他,声音笃定,并不闪烁其词,但这三分的犹疑将一方心事都写在了脸上。
二爷笑了笑,直接到,“和叛军有关么?”
薛敬眼波一动,话到了嘴边倒是又让这人给抢了先,“我……”
“你憋了一路,说吧。”
薛敬低眉顺眼地注视他,低声道,“这些叛军的名字,我还未上报。”
二爷微微眯起眼,似乎已经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那个刘副使被你那募兵的人数吓到了,走前就跑来问我解法。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就建议他收了那几千叛军,权当充数。”
薛敬调笑道,“那你我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二爷笑了一声,道,“你这么坑自己手下,有什么好。”
“有些事不能当着傅声的面说明,复用叛军,这本身就是犯忌讳的事。”薛敬敛眉沉声,意有所指地问道,“二爷,这几千人若放在鸿鹄,二爷会帮我□□吗?”
二爷微微蹙眉,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这是要……瞒着陈寿平?”
薛敬认真道,“没想瞒。”
二爷盯着薛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中涌起了几分微妙的错觉,这个人的心思一旦缜密起来,就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薛敬忽然笑了起来,他随口道,“时局一直在变,我这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片刻后,二爷道,“我明白了。殿下放心,将这些叛军拆散了充到各个寨子里,总会有人□□他们。”
连日来的征战终于换得这片刻宁和,在靳王心底,这片极北的不毛之地似得了春水,正漫不经心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