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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意看着张殷将接受不了现实的老母搀扶进屋,抚着自己的胡须,默默长叹了一声。
“太仓公是心有不忍吗?”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愁绪,淳于意抚着胡须的手顿了下来,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拱手。
“良娣。”
王?一个人从内室的方向走出,站在拐角处不甚明显的位置,平静地看着淳于意。
张相如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她的脸上便没有挂着平日的浅笑,一双轮廓锋利的眼睛平视着他,哪怕身处于角落,浑身的存在感却让人在第一眼望去,就难以忽视分毫。
“太仓公不必如此多礼。”
王?对他点了点头,慢慢走近过来,伸手拉住了他身边的缇索。
“我和缇索相识已久,情谊深厚。太仓公也就算是我的长辈,没有让长者行礼的道理。”
缇索听她这么说,脸上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羞涩。王?拍了拍她的手背,对淳于意开口邀约道:“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太仓公。张家还要忙着照顾东阳侯夫妇二人,恐怕在此不甚方便,太仓公司愿移步详谈?”
论身份,王?是太子良娣,淳于意弃官为医;论私交,王?和缇索关系不错,而淳于意愧对这个甘愿以身相代的女儿。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只是??淳于意迟疑中夹着一些好奇,看了看王?的身后:“那,殿下他?”
刘启和王?先前趁着混乱,往后室去探访张相如的举动,淳于意其实看见了,只是没说而已。结果现在却只有王?一个人出来,不见太子的踪迹。
“东阳侯和殿下师生情深。”王?轻声回道。
张相如是重病缠身,药石医,谁也不知道老爷子最后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对刘启来说,也许每一次的拜谒,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相见。
“让殿下和东阳侯两个人再多聊聊吧。”
刘启一开始要拉上她,是害怕独自面对老师也许被病痛折磨的面目全非的脸。但到了现在,王?更想给他们师生一个独处的空间。
她看着淳于意:刚好,她在看见这位太仓公的时候,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就开始萌芽。
“太仓公认为,眼下医家的传承何如呢?”
王?看着淳于意的眼睛,极尽辛辣地出言:“或者说,太仓公觉得,眼下医家敝帚自珍的局面,是正确的吗?”
敝帚自珍这个成语,眼下还没有问世。但这并不妨碍淳于意在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就理解了王?想要表达的意思。
于是淳于意下意识就要张口反驳:这怎么可能会是正确的!
但多年行医的老者沉默许久,最后嘿然长叹:
“我觉得是错误的。怎奈何,你批判得确实没错。”
淳于意还记得自己学医时的经历:
他的第一任老师公孙光,家里传承了很大一批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医书,看他天资过人,见猎心喜,方向他倾囊相授了妙方,却叮嘱他“毋以教人”。
他的第二位老师公乘阳庆医术高明,却不愿治病救人,甚至收他为徒,也只是看在他第一任老师公孙光的脸面和推荐上。
后来因为他奉老师实在殷勤又诚恳,阳庆又年事已高,方才允许让他承续自己的衣钵。但依旧要叮嘱他,“千万不要让我的子孙知道你学了我的医术”。
淳于意当年答应了??可是好像随着王?那一句辛辣的质问,他的心绪又回到了曾经,回到了那个在口头上答应,内心却在一次次行医过程中,反复质问自己,质问老师的青年。
淳于意见了太多被病痛折磨的患者,于是自觉作为一位良医,他要先病重而后病轻,救急救难为上。
他不能将自己的精力浪费在一些普通医者就能施救得了的小病,也不能浪费大量时间,只为了一个注定会死的病人,而是要将自己投身于救治更多病人的旅程当中。
可是哪一个病人,对于他们的亲朋手足来说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物呢?谁会甘心医者因为他人而对自己轻忽呢?
淳于意后来回看了很多案例,才知道天底下能达到他眼中“普通医者”水平,还愿意治病救人的医者,其实数目远小于他曾经的“以为”。
他的拒诊,导致了多少本来能够得救,却最终没有找到“普通医者”的患者遗憾离世呢?
淳于意的罪名最终被皇帝赦免了,可是他在精神上却好像真的第一次陷入了审判。
“老师当年嘱咐我不要将医术外传,我于是对他发誓,说意死不敢妄传人‘。”淳于意对认真听着他这些年心路历程的王?,满心惆怅与苦闷地发问:“可我最后还是广收门徒,教授他们医术。”
“虽然教授的是我这些年来,将百家医术与自己行医经验汇聚成的成果。但我本于师长,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确实违背了对他们二位的承诺。”
“如今我也是几近耄耋之人,日后若是与两位师长九泉相见,我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他们呢?”
话至于此,他的眼眶也慢慢溢出一点浊泪。
这是淳于意纠结多年的心病,从他此前短暂接收一些来他门下进修的医者开始,到他现在广开师门,变得愈发浓重的郁结。
但王?看着他,只觉得有点想笑。
“??为何会是太仓公无颜以对呢?“
他们已经出了东阳侯府,不用再顾及张家人的心情,王?于是真的冷笑出了声。不是因为淳于意有多好笑,她是被眼下的医家给无语到的。
现代与古代之间的鸿沟是那样的庞大,以至于当王?坐拥着两份记忆的时候,现代广泛的视角总能轻易压倒作为农女的经历,她确实不少时候会无意间忽略掉当下的一些局面。
她知道医家在古代多有敝帚自珍之举,但当这样的局面真正放到王?面前的时候,这种可笑的程度还是超过了她的料想,可笑到让她难得有如此强烈的攻击欲。
“我本以为,医者学习治病救人的本事,是为了想要更多的人减轻身体上的祸患。就算以此谋生,赚取金钱,但从实际行动上来看,他们也有在帮助他人。所以我不苛求他们的心志,反而尊敬他们的举动。”
“太仓公治病救人,为了自己不能够拯救更多的病人而苦恼忧愁,纵然行径上或许有过,这份心意却胜过你口中那位医术高明却不愿救人的先生不知多少倍!”
“我认为,这就是仁!”
她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因她突然暴起而手足无措的淳于意。老头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位太子良娣的身量其实完全称得上高挑,而当她如此严词厉色的时候,她身上那份强大的力量感又能够比之身量更盛一筹,呈现出一种恐
怖的气概。
淳于意的心脏都几乎随着这份气概而颤抖,他听着王?将每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他的心上,将他的血液随之点燃,锤击着他的鼓膜,勒令着他将每个字刻印进自己记忆的深处。
“太仓公思考后得出,天下患者始终深陷疾苦,最重要的问题是无医可得。是故广收门徒,传授医术,宁愿违背自己对师长的誓言,也要坚定这样去做。”
“这样的勇气与意志,难道不比你那两位授人医术,都要担心再度被传播出去,生怕自己家的医术为外人知晓的先生来得更为强大吗!”
“我认为,这就是义。”
王?的情绪,在经历过此前的爆发之后,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她不再像之前几个问题那样气势凌人,疾言厉色,而是闭上了眼,缓缓松开了紧蹙的眉头,最后唇角染上一层惯有的笑意。
可是见了她此前怒意的淳于意却依旧为之屏息,他几乎头晕目眩地看着王?,不知何时拜倒在地,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态,侧耳聆听。
王?语气从容地问他:“太仓公身怀仁心,又秉大义。为何要自觉无颜以对师长?”
“我看,倒是太仓公那两位师长若是有幸与公九泉相逢,应当惭愧到无地自容。”
“夫以利己之心,妄辱大义之贞。我想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王?的脸上又露出了一点促狭:“况且,太仓公此前发誓,说的是宁死不‘妄’传?“
“太仓公哪里传了?我听索说过,除了本就学过医术,到太仓公门下拜谒进修的人,太仓公对于真正想要收为门徒,传承衣钵的弟子,分明有认真考察过的嘛。这怎么能够叫做传呢?”
“太仓公发誓说不要告诉师长的后代自己学了医术??你只是告诉了陛下,眼下又告诉了我而已。哪里有违背誓言呢?”
“既然如此,太仓公何必苦恼呢?”
王?笑眯眯的:她是不喜欢玩文字游戏,不喜欢辩论。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抓着字眼进行诡辩啊?
她看着拜倒在地,老泪纵横的淳于意,目光转移到身边面露迟疑,却因为被她挽着,不好意思抽开手去的缇索,安抚地拍了拍她。
“正如我此前所说的那样,医家敝帚自珍实在太久了,太不像话了。”王?笑着问淳于意:“太仓公有意和我一道改变这样的现状吗?”
“让更多的人可以学习医术,让更多求医无门的人能够了解到基础的疾病如何治疗,让更多生不起病的人可以免于生病......”
开设医学教育,进行医学知识科普讲座,促进医学的传播与交流……………
用行政力量,用大义感召,用威逼,用利诱??用尽各种手腕,哪怕要面对既得利益者的千夫所指,对于淳于意这样一个连誓言都耿耿于怀放不下的心软人来说,恐怕显得过于严峻。
“太仓公可愿?”
但、
淳于意叩首下去。
“唯。”
大丈夫处世,能遇知己之主,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