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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晏子毅离了梁府,天边厚云里的闷雷声愈来愈密实,初暑的空气浊重得很,帘外的美人蕉连动都不动一下。
由内而外地沉闷,胤徳长公主的寝殿内更是如此,窗子被合得严严实实,内间显得又热又闷,锦被里蜷缩着一个人形,胤徳未抿起的鬓发四处散乱在肩上,她额头不停地沁出汗来,闷得快要透不过气了,正当这时她听着屋外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捶得她心口发窒,汗珠子已滚到了眉尖,胤徳此时觉得自己的牙齿发起抖来。
“殿下,该用药了。”涂了丹蔻的指甲叩在白瓷碗上,显得异常鲜艳,杨念声音淡淡的,里头并不带情绪。
胤徳偏过头,将带着病容的脸埋进褥子里,“端下去。”她的声音闷闷的,如同外头隆隆沙哑的闷雷。
杨念置若罔闻一般,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条案上,浓黑的汤药悠悠地冒出白烟来,那柔媚的脸绽出一个笑来,轻声哄诱道,“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那药汁的气味混合着寝殿紫铜炉内的燃着的香烟,这股味道教胤徳只觉得喉间一热,一时间仿若卡住了什么东西,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被呛得猛咳,只能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虚弱地重复道,“把药端下去我不想喝。”胤徳长公主枯槁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痛苦,这药虽对她的病症,可到了晚间浑身无力仿佛万千只蚂蚁往骨头缝里钻去,她知道若再喝下去,可能就控制不住这药性了,现下光闻到这药味就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渴望,胤徳听见自己牙齿矬着发出的声音,看着那端得愈来愈近的药碗,她额头的汗水开始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近到咫尺之时,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滚热起来,胤徳挥手打翻了那药盏,瓷碗应声乍裂,与此同时浓黑的药汁泼毁了华美丝毯,留下一片可怖的印迹。
杨念也不生气,面上仍带着那股清淡的笑,“今日恰好许太医来给殿下请脉,又开了几服药包过来,女儿这就去熬上。”既然跌了一碗,就再熬一碗,不知为何对待侍药一事杨念出奇地有耐心。
杨念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用手绢包裹起来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刚出内殿迎头便碰上了宫中来的许太医。这位唤作许承茵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是御医院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先前那位周太医是他的师傅,前年告老还乡,换了他负责与胤徳长公主调养身体。
许承茵一眼便瞧见杨念姑娘手上被碎瓷片划出的伤口,忙得想走上前来查看,年轻的面容犹疑了一瞬,为着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想唐突了她。一年多来许承茵对公主府内这位杨念姑娘了解并不少,打心里心疼她并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金娇玉贵,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为她感到不平,这样柔弱善良的姑娘究竟是哪里讨不得长公主的喜欢,不喜欢就罢了偏偏摔盘砸碗的上赶子作践她呢。
这时远处有一两声闷雷,只听轩窗外哗啦地一声,大雨像断线的珠子骤然泼撒下来,打在水晶帘外的美人蕉上,翠绿的蕉叶在风里摆动起来,半点不由己。杨念微垂的脸抬了起来,看向面前的许承茵。
暑气赶走的春色仿佛都锁进了杨念的那双美目,眼底仍余留着点点未干的泪痕,忍了很久的委屈一般,也不知是在大雨倾泻的那一瞬还是在看见许承茵的那一瞬彻底崩不住了,许承茵的脸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热得发疼,他的心跳捶得一阵阵作痛,鬼使神差一般撂下了手边的医箱,捧着杨念的伤口悉心查看起来。
“杨念姑娘这是……”许承茵滚热的面腮惹上两处红云,他极力隐去心头的那股悸动,看着杨念的眼神除了心疼仍是心疼。
杨念并没有拒绝他的触碰,只是瞬间揩了一把眼角,像是怕被他瞧出自己的异样来,微弯嘴角轻轻摇着头道,“不碍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又是不小心,她偏这样说就更教这位年轻的许太医心里更加怜爱,“别说了,我都知道,难得杨念姑娘的一片孝心了。”许承茵心下软得像一团水,一边处理着她指尖的伤处,一边忍不住得心疼。
“许太医还是叫我念念吧,你就好像念念的哥哥一样,总这样照顾我。”杨念看着眼前半跪着为她包扎的许承茵,倏尔轻声细语开口。
许承茵闻声抬起头来,不敢答话,怔怔地看着面前小姑娘柔媚的娇态,只要她开口便是教他将心奉给她,想必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许承茵为她悉心处理过手中的伤口,重新拉开的距离勾起心中淡淡的失落,他想起别的什么来,从医箱内取出一个纸包来,递过去交在她手上,“……念念,这是你上回要的东西。”
看着杨念接过纸包打开,那瞬间脸上浮现的欣喜,许承茵竟感到一阵欣慰,可想到她开口讨的东西是件毒物,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东西虽诡丽艳极,毒性却不容小觑,万不可入鼻入口。”许承茵看着杨念爱不释手的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这曼陀罗全株都有毒,尤其碾成齑粉更能使人轻则致幻重则上瘾,那粉末与麝香味道相近,只担心她一朝用错酿出祸端。
那纸包内不是别的,正是黑色曼陀罗的花种,与开红花的品种相比更为少见,相信药效也会更强,杨念的眸光闪烁起来,朝眼前这位忠诚的许太医微微福了身道,“多谢承茵哥哥提醒,原先在佛经上看到释尊传法手拈曼陀罗花,漫天降起曼陀罗花雨,满处清香,念念只是好奇讨来看看罢。”她面上的懵懂天真很快就教许承茵恍了神,再加之那声“承茵哥哥”,这位年轻的许太医也顾不上许多了,只要念念开心不就好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位纯真无邪的念念,在后院有一大片绮丽胜血的曼陀罗花海,为避人耳目与旋花牵牛混种,到了每年八月花开六瓣红白相间,绿茎碧叶好不壮观,至于这花有何妙用,想必只有杨念本人知晓了。
正当这时,长公主府上的一位女官上前,在杨念耳旁低语了几句,她这才推说与许承茵作辞,许太医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游廊尽头,清丽无双的背影在他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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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念没想到晏子毅今日没有提前知会一声便来长公主府找她,进门时正瞧着晏子毅失神地望着她,她有些心虚地笑笑,“晏世子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失魂落魄的。”杨念不是没听说昨日曲水流觞宴上发生的事,只是想不通晏子毅为何现在过府找她,莫非是?
“一个小官之女,也值得你动手?”晏子毅今日并未带纸伞出门,下辇的那会儿雨落得正大,他却管不了那么多披了大氅冲出来,鬓发仍是哒哒濡湿一片。
杨念听他这样说,心下不免一震,面上却不显,拿着丝帕抬手为他拭着额角上的水珠,“狐狸今日好生奇怪,尽说些我听不懂的。”她知道晏子毅向来聪敏狡黠,他说这话并不排除诈她的嫌疑。
“那位岑姑姑呢?可处理好了?”晏子毅单刀直入,摆明了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看着眼前杨念有些惊诧的面容,有些失望地开口,“杨念,没想到你这样自负。”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了?其实是漏洞百出,更不要说她此次将梁淑甯牵扯进去,直面的对手便成了周双白,简直是自作聪明。
岑姑姑倏尔被从他口中提起,杨念自知晏子毅想必知道了什么,此时有些不敢开口了,低垂着脸不去看他。
晏子毅却不依不饶,“昨日曲水流觞宴上,苏玉倩向长公主府上借了一座白玉画屏,由岑姑姑带着几个侍从随行看管,那湖心楼后园的门只有苏府和长公主府的对牌才能通行,姓邹的区区都尉之女若没有人背后支持,哪里来的胆子成事?”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着,冷漠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仿佛一对陌生人。
杨念为他擦拭的手顿住,抿唇道,“你说得很对,那对牌只有苏学士府和长公主府的人有,那又如何确定与长公主府有关,而不是苏府的人所为呢?”昨日一事她压根没有参与进去,就算怀疑也该拿出证据来才是。
晏子伊不怒反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夹了粉末的纸包来,“那这榆花香丸里掺的曼陀罗花粉呢?”此花并不常见,京中鲜少有人种植,可若教有心人认出长公主府后院中那一大片曼陀罗,她还能这样镇定自若吗?
果然,杨念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博山炉里的香灰她明明教人第一时间换了出来,此时为何会在他的手上,况且这曼陀罗花粉与麝香区别甚微,不仔细加以辨认根本分不出来,这榆花香丸是邹婉琳亲手准备的,她只是趁机加了致幻的花粉,就算事迹败露也大可以推脱给邹婉琳身上,杨念以为此番行事已是万无一失,没想到这样容易便被晏子毅看穿。
面前的男子掀唇冷笑,“放心,这东西我已替你处理妥帖,”他推窗迎着风将那包黑灰色粉末扬了出去,被地上的雨水打湿倏尔不见了踪迹,“那女人有何特别,值得你亲自动手呢?”晏子毅轻轻叹了一声,檐下的雨滴仍淅沥作响,并听不大真切。
杨念扑在晏子毅的臂弯里,“我不喜欢她的眼睛,好像要夺走我好些东西。”说完她就忍不住哭了,可晏子毅不再像之前那样摩挲着她的发顶柔声安慰,仍是这样自持地看着她,杨念突然觉得周身一冷,梁淑甯却是已经开始夺走了一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了。
从上次赏花大会后园所发生的一切开始,连眼前的狐狸都不复从前,他曾几何时会是一而三再而三对旁人心软的,可为了那个梁淑甯他已是第二次破例,杨念低垂的眸光泛起怨怼,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并无特别之处的女子,能得了那位惊世卓绝周双白的青眼,教她心里如何不厌恶呢?
晏子毅冷淡的眸光滑过她颊边的泪珠,不知这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以淡淡的口吻提起,“那岑姑姑是断不能留了。”
杨念从他怀里惊愕地抬起头来,腮边仍有泪痕,“我教她在外头藏起来避几日风头,想事情还没到那样的地步罢。”岑姑姑是长公主府里的老人了,也是她好不容易收买的心腹,这些年为她做了不少事,这样一枚有用的棋子就为着这样一点小事,便折损了?杨念不甘心,也不相信。
晏子毅的胸膛隐隐起伏起来,竟是冷笑,“这京中有什么人能躲过周双白的眼?圣上连影卫都拨给他了,就算周双白查不到她头上,那何幽可是给了她好处的,如今栽了这样大的跟头,太子轸一派必定会借此机会上书弹劾,你说何幽会不会放过她呢?”那岑姑姑佛面蛇心,多年来在暗地里一直做这些害人的勾当,当朝显贵只要是愿意花些银钱,便会由她牵线搭桥与佳人共赴巫山,这也是京中权贵圈内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何幽瞧上了梁淑甯不假,如今却与邹婉琳扯得不清不楚,太子轸若是捉住此事不肯罢休,事态发酵起来,那岑姑姑里外里是没命活的,与其教周双白或是何幽拿住了人,严刑拷打之下将杨念供出来,倒不如自己动手清理干净以绝后患才是。
杨念摇了摇头,心下乱成一团麻,“容我再想想……再想想罢。”她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事,背后竟有这样大的隐患,真要因为一个小官之女折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吗?
晏子毅言尽于此,转身作辞连头也没有回地走进了帘外的雨幕之中,渐歇的水汽打湿了他的背影,杨念心头对梁淑甯的恨自此又添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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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梁淑甯已睡了不知多久,昨日隔间香炉内的曼陀罗花粉被她吸入不少,再加之邹婉琳在茶水间下的药,扑山倒海的困倦席卷而来,此时梁淑甯轻轻阖着眼帘的模样宛似一个婴孩。身上的湿衣已经换了下来,雪白的中衣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憔悴,睡梦中的她依旧蹙着淡眉,粉樱似的唇瓣微微抖动着,周双白伸出手,那掌心被银钗戳破的伤痕仍在,显得有些骇人。
他抬起指尖,缓缓点在她的眉心,似乎想要纾解她梦中的不安,指尖由眉心留恋到她的翘鼻再到粉唇,他轻轻地揉弄她的脸,深潭一般幽暗的眸底透出极致的痴迷,周双白从没这样憋屈过,好想吻她。
他深吸一口气,立起了挺拔的身子,转头饮尽案上瓷盏中的茶水,想要借此浇熄心头那股说不上是怒还是欲的火焰,可惜失败了。
只要一想到昨日哪怕他来迟一步,她就很可能遇险,被何幽那个禽兽……周双白第一次有了不愿也不敢细想的事,他快步行回榻旁,俯下身子两只胳膊撑在沉睡之人的颈侧,眼不错珠地凝视着。
听着她咻咻的鼻息声,像是羽毛一般撩拨着他的心,她的眉头又蹙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微的嘤咛,不知是不是魇着了,柔软的发丝垂下来盖住她的侧脸。
周双白伸手小心翼翼拨开那缕发丝,睡梦中的梁淑甯只觉得周遭被温暖地包裹起来,她极力想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力气,整个人像是水底一株随波的水草,柔顺地贴着那热源想要汲取更多。
眼前的粉唇近在咫尺,仿佛只要微微低头便能采撷,周双白太阳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喉骨一上一下寸寸移动着,这一刻好似屋顶都要压到他头上来,太想亲近太想疼惜,周双白害怕收不住心内的澎湃,生怕那股炽热会灼伤了她。
那只受了伤的手轻轻捧起那张小脸,像是捧着一只易碎的玉盏,温热细碎的吻旋即落了下来,带了茶香的唇齿又轻由慢地啄在那樱唇之上,那美好的滋味教周双白肖想了太多年,以至于此时周身都不忍微微颤栗起来。
情热而不自知,周双白像是荒漠中渴了许久的独行僧,寻着水源的当下只剩下心头本能,一切的冷静自持仿佛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