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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缺这?个人,虽然顶着定州军统帅的?名?号,但?是一点儿大将军的?气质都没有,招猫逗狗的?习性很有点市井地痞的?二流子风范,而且对整个定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哪家店铺后?头的?瓦缸底下有个地窖、哪面墙的?墙根儿上有个被遮住的?狗洞、哪条街的?屋檐设计奇异能藏下一个人不被看见、哪间房子有个废弃已久的?阁楼……他皆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赵无缺举着一串烧糖人指指一处堆满垃圾的?死角:“里面有个凹,刚好可以贴着墙根儿躲个人。”
谢琢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单单对这?种?藏匿之处颇为了解,赵无缺当个故事讲,他就当个故事那么听?。
这?几?天里,赵无缺带他走遍了大半个定州,随口指着一户人家就能给他讲上一段故事。
破茶铺的?老夫妻有六个儿女,两个儿子在跟随老赵将军出征北蛮时战死沙场,两个儿子在定州城破那天站上了城头御敌没有回来,一个女儿为救重伤的?赵家军被流矢射死,只?剩下一个女儿带着年幼的?小侄儿侄女独立女户奉养父母。
桥头一家店铺关?张已久,挡门的?木板破烂腐朽,门上却挂着许多干净的?白布纸花,赵无缺说这?家店原本是家金铺,里头有个鼎鼎大名?的?财迷老板。
这?老板明明家境殷实,为人却吝啬得令人发指,天天去收菜市剩下的?那点儿烂菜帮子吃,还要?收铺子里金匠的?伙食费,提溜个破袋子东走西逛捡破烂东西回去珍藏,被左邻右舍讥笑为铁公鸡,定州城破那天,他因为要?收拾财物没赶上大军护送百姓出逃,被北蛮拦堵在了城里。
北蛮在城里过筛子似的?烧杀掳掠,要?求百姓拿钱买命,桥头住的?都是穷苦的?手艺人,不少人家已经想?好第?二天一早起来找根麻绳自我了断了,哪成想?早晨起来推门一看,家家户户门口竟然都摆着一个破布袋子,里头明晃晃黄澄澄地放着足够赎命的?金银。
桥头的?数十户百姓依靠这?些钱挣扎着活了下来,北蛮来时只?盯着金铺要?钱,穷困潦倒的?财迷打开铺子大门任他们搜刮,里头哪有什么金银,全?是烂菜帮子和许多不知所谓的?破烂玩意,一无所得的?北蛮气不过,索性一刀把财迷给杀了。
这?家金铺子自此之后?就关?张大吉,不过桥头的?百姓每年都会来给他擦擦铺面,往门上插几?朵花。
城西的?草药堂底下有个地窖,郎中偷摸救了十几?个赵家军的?伤兵躲在底下,靠吃嚼草药硬是挺过了北蛮搜城屠戮的?十六日,定州军现在采买草药大多会先来这?里看一看,郎中靠着这?个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富户。
还有城南的?货郎、瓮城旁独居的?老妇人、书斋里头抄书的?夫子……
赵无缺像是恨不得把整个定州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给谢琢讲一遍,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最终停在了北城一座结构粗旷肃穆的?宅邸前。
从外头看,能看见里面建筑线条平实的?屋檐,还有间隔较远的?小小望楼,俨然一座微型的?军事堡垒,根据宅邸围墙的?长度推算,这?显然是一户子嗣繁茂的?人家,院户繁多,人丁兴旺。
宅邸外的?墙壁上全?是熏黑的?裂迹,屋瓦碎裂,墙垣半塌不塌摇摇欲坠地站立着,一人多高的?荒疏草丛野蛮生长在墙壁裂缝之间,门房只?剩下了被火焚烧后?的?骨架,一块牌匾敷衍地架在塌了一半的?门楼上,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任人旁观。
匾额上,“定州忠武大将军第?”几?个字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暗淡,它显然已经很有年头了,匾额边缘有明显的?开裂风化的?痕迹,甚至能看见匾额上修修补补的?疤痕,就算是这?样随意地架在废弃门口上,连个完好庄重的?屋檐都没有,也丝毫无损它自带的?威严气场。
这?座仿佛被烈火焚烧了一半的?宅邸静默威严地趴伏在地面上,好似一头伤痕累累的?凶兽,宅邸里面寂静无声?,门前车马冷落,没有什么人经过,像是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孤独地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主人。
赵无缺看了两扇甚至合不齐楚的?大门一会儿,叹口气,忽然笑起来:“这?里是我家。”
谢琢没说话,这?句话其实是多余的?,门上的?匾额已经清楚地昭示了这?户人家的?渊源。
定州赵氏,世?代镇守边关?的?武将,儿郎都充定州军为将校,有好事者?数过他们的?族谱,从第?一代定州大将军到六年战役前的?第?六代,已经有一百六十八个赵氏儿郎为定州付出了性命。
赵家子嗣繁茂,传到赵无缺父亲那一辈,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经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说下面的?堂兄弟们,赵无缺作为最小的?那个孙子,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校场上跟兄弟们浑水摸鱼练一会儿武,然后?在兄弟们纵容的?掩护下偷偷牵出家里最好的?名?马去和狐朋狗友们炫耀。
“上面挂的?本来不是这?块匾,北蛮入城后?占了这?里寻欢作乐,撤退的?时候还放了把火,不过这?些蠢货防火也放得仓促,只?烧了前宅,我修了修里头的?房子,外面这?些没钱修不起了,索性放着好了,反正家里也没值钱东西,不怕贼偷。”
赵无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给的?匾烧没了,门楼光秃秃实在难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拣出以前的?一块匾来放上了,还算不错。”
他把换匾这?种?大事说得跟菜市场里挑萝卜一样,不过看这?块匾摆放的?方式,可见他的?确没有多么重视这?东西。
赵无缺盯着烧秃了的?门楼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回神,拍了拍谢琢的?肩膀:“走走走,带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踏青?这?个季节?
谢琢看了看天上还在飘落的?细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听?闻,赵老夫人也是出身将门。”在往城外走的?路上,谢琢忽然道。
赵无缺很狗腿地给他找来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细麻布的?面,半指来厚,温暖柔软,没有什么典雅的?熏香,只?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沉甸甸地压上肩头,一下子挡住了外面的?寒风。
穿着黑衣上蹿下跳的?大将军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冷似的?,他给谢琢系上斗篷的?系带,自己还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长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背上兜着一只?包袱,里头都是谢琢的?竹简刀笔,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互相碰撞的?咔啦咔啦声?。
听?见这?个问题,赵无缺那张被疤痕毁了一半的?脸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吧……”
谢琢侧过脸看了他一下,轻声?重复:“是吧?”
赵无缺胳膊上挎着一只?包袱,显得有些滑稽,他却不以为意的?样子,把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上,抬眼盯着天空看了很久,不咸不淡地说:“中州胡氏,名?将胡里之后?,族人擅使透甲枪,有家兵数千,令行禁止,如?战阵兵士。元兴六年,胡氏许嫁次女入定州赵氏,结两姓之好,赵胡氏幼承庭训,贤良淑德,婚后?诞育四子三女,皆教养成人,乱中护持赵氏血脉,收拢定州百姓,抗击北蛮,于定州有再生之恩。”
谢琢微微挑眉,这?套话一听?就是官样文章。
果不其然,赵无缺最后?补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为她写?的?讣文。”
“这?是世?人眼中的?赵老夫人,”谢琢把两只?手拢在斗篷里轻轻地搓,“你要?我也这?么写?吗?”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这?么问了一句,赵无缺的?下颌骤然绷紧,他仿佛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过了不知道多久,城门已经在望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说:“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将门之女。”
“以百姓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以皇命为己任。”
谢琢安静地听?着,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听?起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谢琢谨慎地评价道。
赵无缺极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赞扬:“的?确很了不起。”
“……但?是我很害怕这?样的?了不起。”
大夏的?闺秀们成亲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将本就容易摧折寿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虽然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但?在定州大难的?那一年,赵胡氏才堪堪五十岁出头,加上惯于习武,她甚至还能提枪上马走个来回。
定州城破后?,赵胡氏带着硕果仅存的?一个赵无缺,在定州城里东躲西藏,满春园其实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个落脚点,在此之前,他们钻过尸堆、睡过茅房,躺在棺材里睁着眼睛等过天明,耳旁就是北蛮人哒哒的?马蹄声?,求救和嘶鸣不绝于耳,赵无缺一腔热血,听?着那些百姓呼喊赵将军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赵胡氏则无数次地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捂着他的?嘴。
有时候,赵无缺看着昏暗光线下大母那双沉静冷黑的?眼睛,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前给他甜点糕果时会笑眯眯地弯起来的?眼睛,竟然也会有这?样冰冷坚硬的?样子?以前温热地抚摸他的?头顶、会在他闯祸时把他护在身后?的?手,竟然也有这?样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让我去救他们吧。”
赵无缺以为赵胡氏是担忧他的?安危,于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义无反顾。
然而听?见这?句话的?赵胡氏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了孙子一会儿,看得赵无缺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来,摸了摸孙子的?头顶:“是我赵家好儿郎。”
这?句话的?语调十分怪异,赵无缺分辨出了其中轻飘飘的?赞赏,但?他并不想?要?这?样的?赞赏:“大母……”
“怕死不难,”赵胡氏声?音低沉干冷,“难的?是要?活下去。”
赵无缺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的?大父已经战死,你的?父亲也已杳无音讯,很可能遭逢不测,你的?二叔现在就在定州城外引诱北蛮离开定州,赵家儿郎多数都在你大父军中,现在多半十不存一。”
赵无缺打了个哆嗦。
她话语里提到的?每一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儿子、孙子,但?她的?语气平静冷漠到令赵无缺感到了不适。
“你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活着的?赵家人了,如?果你二叔也被北蛮人包围……”赵胡氏这?回停顿了一下,“我儿是大英雄,必会死战。到那时,你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接过赵家军军旗的?人。”
“所以你要?活着,要?准备好接过定州军的?大旗,收拢溃兵,就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滚,你也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赵胡氏眼里放出森冷锐利的?光,赵无缺一时间被这?样的?大母震慑住了,茫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在看见北蛮屠戮平民时,他们躲在棺材里沉默地听?;婴儿童子被活生生剁碎时,他们蜷缩在墙洞里无声?地听?;弱女被欺凌哭号时,他们躺在尸堆下静默地听?。
赵无缺的?手在墙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无数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赵胡氏,但?赵胡氏永远神情冷肃刚硬。
满春园之后?,赵无缺摊着一双沾满了血的?手呆呆坐在地上,被折磨得满身是血的?玉人也是他抱回来的?,那个姑娘在陷入半昏迷时仍旧在哀求死亡能尽早眷顾她,赵无缺忽然觉得,做赵家人也没什么好的?。
他想?做赵无缺,在那些人呼救哭号的?时候冲出去和他们一起死。
十六天后?,定州城内的?北蛮军越过这?座被扫荡得支离破碎的?城池,率兵南下,赵胡氏迅速收拢部分溃兵,清除了城中暂留的?少许北蛮人,亲手将那面沾满了血的?军旗递到了赵无缺面前。
“好孩子,拿上它,走出去,去见见你的?将士们。”
赵无缺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祖母。
“我不想?……”
他声?音低微细弱,视线避开这?面血淋淋的?旗帜,赵胡氏看了他许久,将大旗立在地上。
“站起来,拿上它,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明天又要早读,要起好早【痛苦面具.jpg
我不想上学!!!
——来自一个老师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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