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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被戳的人从鼻孔里冒出一声冷哼,像是不愿意和他们搭话似的,拿起拐杖一瘸一拐的远远走开,另找了一个清净没人的地儿晒太阳。
戳他的那个老头子就有些讪讪的。旁边的人劝慰道:“他近些年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倒也不怪他,换了别人,谁心里头能不别扭?”另一人远远的看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是他断了腿,现在村长是谁当还说不准呢,能轮到赵有当那个软蛋,让婆娘骑到脖子上?”
一群人连连称是,又夸赞起那人年轻时有多能干、多果断、比赵有当强多少倍,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其实倘若真是那人当了村长而非赵有当,恐怕这会儿又要说他行事太强硬、气量太小、不顾村里人感受,不如赵有当做事体面、体贴又顾全大局了。
只不过此刻,几人聊完闲天回家,面对家中的一团乱麻,自然更加对赵有当和吴桂香不满,而去幻想那不曾发生过的,另一人当村长的情形。
到了晚间,待闲聊串门的几个老姐妹都离开了,苗氏便拉住了沈青。上下在沈青身上扫了几眼,苗氏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沈青聊这事儿,半晌才憋出一句:“青哥儿,你和那个小宋,如今、如今……可是圆过房了?”
沈青当然知道苗氏什么意思。他拖了好些日子还没和苗氏说这事儿,倒不是有什么顾虑,主要是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是怕苗氏有什么反应,而是觉得有些羞赧:他和宋开霁没成亲。村里人往往成亲之后就理所当然的有了,没人会去细想是怎么有的,大家都下意识跳过这个话题。但他没和宋开霁成亲,好像就不得不面对,必须在母亲面前提房事……
说来也怪,有时候他和宋开霁闹得久了不下来吃饭,曲薇薇她们打趣两句沈青不觉得什么,但要是面对苗氏、张素娟,包括唐妈妈,沈青就特别不好意思。
但这会儿苗氏已经开了个话头,沈青便忍着羞赧,吭哧吭哧地说了:“嗯,我俩已经……”他摸了摸小腹,“现在已经有五个月了。”
这可把苗氏给吓了一跳:“啥?五个月??”她忍不住在沈青胳膊上抽了两下,力道轻轻的:“你这个臭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五个月了才说?”
但苗氏的反应还是让沈青挺安心的,她对沈青有了身孕这件事接受良好,甚至十分开心。苗氏和宋开霁通过手机录像隔空交流过几次,知道这是沈青在兰塘村乃至整个安平县地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对象。加之沈青曾为了宋开霁大病过一场,两人又是何等的情深义重。尽管宋开霁过不来,苗氏也从来没起过劝沈青另找一个的想法。
那既然宋开霁过不来,两人自然不能在这边成亲,难不成还能一辈子不圆房?虽然沈青没提过,苗氏却早有心理准备了,这会儿絮絮叨叨的跟沈青说了好些孕期该注意的事儿,又去自己房里,把一本压箱底的避火图找了出来。
转头看了看沈青的肚子,又不知道
该不该给。
苗氏忽略掉方才自己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语带埋怨地把小画册塞在沈青怀里:“你这孩子,不早和娘说!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成亲前一晚,当娘的都要把这事儿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说的。”甚至,有些和睦的人家,那除了亲娘,家里的婶子、嫂子都要来说上几句。说房事,也说婚后怎么和夫君相处,不然有的孩子太呆愣,都不知道怎么做。
苗氏本就是极喜爱孩子的人,对连蓉都喜欢得什么似的,何况沈青肚子里的可是她的亲外孙,这会儿对着沈青只有一点点隆起的小腹是看了又看:“这都五个月了,咋才这么点儿呢?”她怀身子的时候,五个月都像一口锅扣在腰上了。
转而又道:“小点也好,哥儿怀孩子,小点好生!这一胎啊最好能得个小子,咱们家算是彻底立住了!”
她下意识的说了这么一句,沈青嘴角的笑意却淡了些,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为啥最好是个小子?”
苗氏一愣,嘴唇翕动了两下,很快找补:“娘说错话了,现在咱家,有没有小子都已经立住了。娘不是那个意思,生个哥儿,像你似的也很好。”
她毕竟是个纯粹的古代人,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一遍遍的告诉她,家里必须有个男丁,甚至有时候没成年的小子都不好使,非得成年的男丁才行。没有成年汉子保护的女人、小哥儿包括岁数还小的小子,就像一块会移动的肥肉,谁都能、谁都想啃上两口。
家里汉子死了,族里人硬要吃绝户,把寡妇和年幼的小子全卖了的事儿,十里八乡也不是没有过。
尽管青哥儿是个例外,她的潜意识还是希望能够“更安全”。何况——苗氏叹了口气:“娘不是看不起哥儿和女娃,只是这世道女子和哥儿多艰难,娘很希望自家的孩子能活得更容易些。倘若你是个小子,从前的许多苦你都是不必受的,现在说不定也能有更高的成就。”
青哥儿之前在县城被苗秋朵拆穿哥儿的身份,后来铁山回来了跟她学那境况,苗氏听得都心惊肉跳。倘若青哥儿就是一个小子……
她不懂什么男女平等,“娘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沈青却摇了摇头:“我要是个小子,咱娘俩也不会被赶出老沈家了。那我也不用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上山砍柴,更没有机遇去到那个山洞。我要是个小子就算沈志伟不杀我,那我就是老沈家的长子长孙,家里的地啥的都是我的,我现在还在老沈家那几亩地的地头傻乐呵呢。”
苗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沈青看了一眼苗氏,脑海中的想法越发的清明。也许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于社会的规则。他当然不是嫌弃自己的母亲,但苗氏受时代和认知的限制,确实没有太多能力保护他。在老沈家的时候,很多时候是他反过来保护苗氏。
苗氏没有办法给自己的孩子提供任何助力,才只能寄希望于社会天然赋予性别的优势。或许苗氏至今仍这么想,是因为她仍然生活在沈青的庇护之下,依然没有足以对抗性别的能力。
但是,托生到皇帝老爷家做哥儿和女儿,托生到宰相、公侯的家中坐哥儿和女子,会比托生到庄稼汉家里做小子更倒霉吗?
沈青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沈青的孩儿,无论是什么性别,我都有底气让他过上顺遂、舒坦、平安喜乐的日子。”
沈青这番话,苗氏起初只是愣愣的听着,可是这句话并没有像往常那些其他话一样,听过了好像就算了。它们像一些雷声,由远到近,越炸越响,在她耳边震得她脑子都在发疼。
第二天一早,沈青早早的就打算去安平县再找大夫把把脉,然而打开房门,苗氏却坐在他门前,像是一夜没睡。
“青哥儿,”苗氏握着他的手,“你说的对,娘错了。”她其实嘴上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哪里错了,青哥儿又是怎么对的。可她心里真真正正感受到,她确实错了,并且错了很久了。“生在咱们家的孩子,无论是哥儿,是姑娘还是小子,都是宝贝蛋,不用他来让这个家立起来,咱们家原本就该立得起来。”
沈青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眼下的黑青。曾经他在沈璋的死被揭露之后,产生过许多从未发生的假设,那些假设有很多关于苗氏。沈青曾经为此深深困扰,可这一刻,即便知道那是两件事,可一些阴霾因为苗氏诚恳的认错,一点一点随风而逝。
从那日开始,苗氏的生活不再是在家里和姐妹们聊聊好看的香粉脂膏、大集上扯来便宜又好看的花布,也不再只围着灶台沉浸于自己的好手艺,偶尔去娘家做做娇客。不用沈青安排,她自己就走出了自家院子,去作坊里跟着吴桂香、苗禾香学怎么管人,学怎么处事。
吴桂香起初有些诧异,但很快便表示出支持:“我之前还想说呢,这作坊是贵人托付给你家的生意,按理说青哥儿忙不过来,就算是我主事,你也得来帮忙盯着才是。”但青哥儿有本事,能让人家亲娘在家里过上富家太太的日子,她又有啥立场非得把苗氏拽出来干活?搞得她像看不得苗氏过清闲日子的酸鸡似的。
现在苗氏肯出来做事了,吴桂香举一百只手支持:“要我说,咱们村里说话顶事的女人和哥儿还是太少!你这身份得天独厚的,干嘛不立起来?能多一个是一个!”
苗氏很是不好意思。她来了作坊里才知道,吴桂香、苗禾香,甚至普普通通做事的妇人,有多精神多能干,一个人抓一篓子的事儿,她拍马都赶不上。“我这从前糊涂,耽误了好些光景,以后你们多教教我,多带带我。”
“那肯定的。你先跟着我,桂香现在忒厉害,你跟她学跟不上。”苗禾香在一旁插话道,之前闹分家,苗氏坚定的站她旁边,苗禾香很记这份情。“等你跟我学的差不多了,再让她带你大杀四方去!”
“去,我哪儿大杀四方了?”吴桂香笑骂道,又冷哼两句:“我还是脾气太好!现在村里对我不满的人多了去了,恨不得把我打杀了呢,我还大杀四方?”
借着青哥儿的力,她手里的权利越来越大,在家里说话也越来越管用。从前有啥事儿她还和赵有当
商量着来(),?疍?卟葶????辖?颌疍?卟葶???艙祙?()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搞砸了事情,吴桂香已经开始把赵有当甩下,自己做主了。多少村里的事儿,也是赵有当站在一边当个吉祥物,实际上是她在处置。
因此村里多少汉子觉得憋屈!汉子的事儿,让一个婆娘来裁决!胜的人还好说,对吴桂香的裁决不满意的,那更是把她恨到骨子里。老连家分家更是新点了一个导火索,村里就快炸开了。
“最近好些人,跑到老二家,撺掇着老二拿主意。”吴桂香脸色很不好看。老二是她的小叔子,赵有当的亲弟弟赵有为:“说当年公爹在的时候,老二比我们家那口子有出息多了,原本我公爹是要把村长的位置传给老二的。”
“这是放屁。”苗禾香道,虽然她算是村里重长子制度的受害人,但在这个制度之下,赵有当是长子,怎么可能传给赵有为?真传给赵有为,村里不服的人才更多!
吴桂香哼哼了两声:“谁知道我公爹当初咋想的?但后来老二上山拾菌子,不知道咋的滚下山坡折了腿,公爹就是原本有那意思,也打消了。”
哪有瘸子当村长的?不止是瘸子,体格不好,瞧着命不长的,也不会让他当村长,这不利于村子的安定。吴桂香脸上不好看,她没说的是,当初老二滚下山坡那天,恰好她娘家兄弟也道兰塘村来了,还上过山。老二打那之后就怀疑,是她为了争这个村长的位置,让她娘家兄弟害了他。
因此公爹离世之后,两家都不来往了。
一点证据没有,就是硬怀疑!所以那天连家分家,赵有为原本也跟着看热闹没说话,结果赵有当说要打断王氏侄儿一条腿,他立刻就张嘴阴阳了赵有当几句。
心里还恨着呢!
吴桂香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倒霉的事儿了。他们爱凑堆儿就凑去吧,别说他赵有为是个瘸子,就算他不是,有这作坊在,有青哥儿给我撑腰,还真能换村长啊?”
苗氏被她逗笑了:“你放心,青哥儿指定给你撑腰!”
沈青熟门熟路的看过了大夫。宋开霁说,这叫定期产检。他们不能在末世那边用更先进的技术进行正规产检,找老大夫定期把把脉也聊胜于无。
“挺好的,孩子没啥事儿,你也没啥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一次比一次好,老大夫瞄了两眼沈青,很是好奇他怎么补的。第一次来的时候,那身子还挺亏呢。
沈青松了口气,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的保健品就灵泉水可没少吃。但还是有些疑惑:“大夫,我这肚子咋不咋长呢?”
“每个人不一样,有的人晚长,再过两个月蹭蹭的长。”老大夫道:“再说了,你这身材,不长是好事儿啊。孩子小点儿才少受罪。”
沈青笑了笑,他当然怕受罪,但也怕孩子在肚子里营养不足体质虚。不过大夫说没事儿,便也放下了心,又细细和大夫打听了城里有名气的稳婆,才离开。
出了药堂的门,远远就听见有人喊青哥儿,沈青回过头,见一辆马车停在他身后。这县城里能坐马车
()的人家可不多,果然看见林宁从车上下来,拉着他的手道:“我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青哥儿跑商一走就是两个月,他还怪想的。林宁回过头冲车内喊了一声:“阿姆,你先回去吧,我和青哥儿上外头耍去。”车里县令正君低声交代了几句,马车很快驶走了。
林宁欢快地拉着沈青往前跑,沈青惊得连忙往回拽:“慢点、慢点!”
“怎么了?”林宁不解,他和沈青认识的那天,沈青可是拉着他和林枣儿飞奔了好几条街,也有青哥儿喊慢的一天?
不过林宁很快意识到,沈青方才是从药堂出来。立刻紧张道:“怎么了,你病了?”
沈青犹豫了一下。林宁算是他在这边世界唯一的朋友,他觉得自己不该瞒着林宁——况且也瞒不住,再过几个月,林宁迟早会知道。别说林宁会知道了,兰塘村包括石渠村,大概也是人人都知道。他总不能孩子生下来,藏着掖着吧。
但偏林宁是个未婚的哥儿,沈青有一种教坏小孩子的负罪感,想了想还是没说:“没事,就是我从前干活儿干狠了,身子有些亏,调养调养。”
沈青现在就一整个拖字诀,拖一刻算一刻。
然而林宁听了,却十分心疼沈青。两人找了一家茶楼,要了几样点心干果,坐在屏风后面叙闲话:“那牌坊已经建好了,我问了金牙人,说你那宅子下个月也能完工了,就是路要再修一段时日。等修好了,你带我去玩儿啊——对了,我爹前些日子和我说,改日请你上家里做客呢。”
沈青一愣,继而笑了笑:“哪日有空了,我定然登门拜访。”心里却觉得这只是林县令的一句客套话,他知道林县令历来不是很喜欢他的,就算赏赐了牌坊又提拔了他的亲朋好友,也只是因为林县令做事公道,毕竟沈青的功绩是值得这些的。
林宁却有些急切道:“不是客气,是真的真的!”他有些羞赧,之前林县令对沈青有些意见,多少带了出来,沈青怕是也感受到了:“但我爹现在已经对你改观了。”
如今苗雨和铁山跟在县令身边做事,偶然也会说起沈青。从他们两个嘴里,林县令听到了一个和他所认知的完全不同的沈青。别说林县令了,连林宁这个好友,虽然曾经听沈青带过几句过往,但他认识沈青的时候,沈青已经是芝兰玉树的沈公子了,很难想象到沈青从前落魄的样子。
但铁山和苗雨,最朴素的语言描绘出了一个小哥儿过往有多么艰难。“我爹以前也不是看不上你,或者看不上哥儿,我和我阿姆,还有我小叔都是哥儿,我爹最爱哥儿了。”
“就是从前他觉得你是在外头做惯了生意的,有点油滑爱送礼,怕你骗我。听了他俩说的,才知道你做生意没多久,你会那样做事,也是因为没人教过你什么。”
沈青就像一株生命力十分顽强的野草,不止是做生意没人教,连如何活下去,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连活都要活不下去的人,又怎么能去苛责他做事油滑?
但林县令却对沈青起了恻隐之心。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一个来自村里,忽然进入陌生环境的小哥儿。沈青的成长速度让林县令羡慕,他很希望林宁也能长成沈青这样自强的哥儿,代入感情之后见沈青走了弯路,便有些于心不忍。
“我爹说,金牙人的做法也不能算错。”和沈青交好之后,林宁也和金牙人多有来往。对于沈青、林宁来说,金牙人是比他们有更多阅历,经验老道的半个长辈,待他们也算真诚。大约是知道沈青和林宁都绝无可能和他抢生意的缘故,有些内行的事儿只要他们问起,金牙人也是愿意说的。
“但他只是一个小县城的牙人,他做事就会带着那些市井的小聪明。这些小聪明,小打小闹做些小买卖当然够用啦,但你要全学了,大约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些小买卖,往高了走不了了。”林宁真诚的看着沈青,“我爹说,你是我的好友,又对我有恩,将来说不好对整个安平县都有恩呢。从前你家里没教过你的事儿,你来问他,他愿意教你。”
沈青不知怎的。也许怀了身子的人情绪就会比较容易波动,宋开霁管这个叫孕激素还是什么。沈青听着林宁这话,只觉得从眼眶到鼻头,一路发酸。
他听见自己连声音都有些哑,却应了林宁:“……好,多谢林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