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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蜜说,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
那么,至多十天,一定还有下一次投喂。
炎拓把这趟的六个馒头按照一掰五的原则,一共掰成了三十份,勒令自己一餐一份、一日三餐,说么也要均衡着撑到那时候。
然而,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的,生物钟会渐渐紊『乱』。一般晚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知道要吃早饭,但炎拓没法判断: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八小时、三小时,还是仅仅半小时。
十天六个馒头,于一个青壮年男子来说,本来就远远不够,再加上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在把提袋里的馒头碎屑都扫『荡』干净之后,再一次陷入了断粮的境地。
不过,还是硬扛着,留下了一个小桔子。
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小桔子就是留给自己的年夜饭大餐,重刑犯逢年过节还能吃口荤的呢,相信自己的年饭即便很差,也绝对能比馒头和水袋强那么一。
断粮后的第二天,生病了。
上,扛到现在才生病,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不知道是么病,连阳光都见不到的没资格谈生病,知道上腹部钝痛,恶心想吐,脑袋烧得发烫。
生病的会特别怕冷,哆哆嗦嗦蜷成一团,裹紧被子,恨不得被子能紧到皮肉里去,烧得『迷』『迷』糊糊,不断做梦。
梦见一羽『毛』黄扁嘴的鸭子,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跑,拼命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叫:“鸭子!鸭子!心心,追鸭子呀。”
梦见在病床上瘫躺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林喜柔,慢慢坐了起来,她身子佝偻瘦小,脸盘削尖,显得一双眼睛奇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着。
脑子里轰轰响,说:“妈,对不起啊,我输了。”
梦见拼命地奔跑,仿佛被不见的恶鬼狂追,跑着跑着,前方风沙漫卷处、黑云推涌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小院。
一口气跑到小院门口,着老木头纹路的门扇,迟迟不敢敲门。
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后,聂九罗笑着,说:“进来啊。”
见到她了。
炎拓紧绷着的身体松下来,觉这一刻碧空如洗,比平静。
跨进小院。
小院还跟从前一样,青的砖,灰的瓦,檐角微微翘,任年月风一样来来去去涤『荡』。
那曾经种了梅的地方,长着一棵金桔树,枝丫上黄澄澄的,长了好多圆不溜丢的小桔子。
炎拓一愣,问她:“怎么种金桔了?”
聂九罗说:“季节变了嘛,然种的花也变了。要不要尝一个?怪甜的。”
说着走了过去,从枝梢上摘了一个,扬手扔了过来。
炎拓抬手接住。
多好啊,现在不用省了,有一树的金桔,可以敞开吃了。
炎拓剥开了桔皮,掰了一半送进嘴里,剩下的一半,正想递给聂九罗,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非但她不见了,小院也变了,檐瓦跌落、墙皮剥蚀,那棵盛放的金桔树在眼前寸寸萎落变枯。
炎拓突然清醒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我是在做梦吧?我现在吃的,不会是我仅剩的那个小金桔吧?
猛睁开眼睛。
果然是,嘴里有干涩酸甜的滋味,是连皮带瓣一起嚼了。
炎拓气得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这么没自制呢!
不过过了会,就和自己和解了,安慰自己说:生病嘛,生病了就该吃好的,都这处境了,自己就别苛待自己了。
……
林喜柔来的那天,病痛刚发作过,浑浑噩噩睡着,感觉有在拿棍子戳。
来饭了!有吃的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雪花似的亮,赶紧伸手遮住眼,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
站是站不起来了,没气。
仰头来时,是林喜柔和熊黑,林喜柔垂着眼,冷冷,脸上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炎拓盯着她了好一会儿,满眼『迷』『惑』。
林喜柔面上现出不屑的神来,着熊黑说了句:“你像不像个傻子?”
熊黑说:“迟钝了吧,照我说,拿去换蚂蚱得了。林姐,那是你亲生儿子,在别手里活得跟狗似的,你了让这个垃圾受罪,硬是不换,不值啊。”
炎拓有气地说了句:“你的脸……”
没么气,话也省俭地说半截,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林喜柔的左眼皮下头,有鸡蛋大小的一块,像暗褐『色』的胎记,现在没气,眼睛也干一阵涩一阵的,不清楚。
林喜柔说:“我的脸,这不是得谢谢你吗。”
***
起初,是被戳了一针,林喜柔没回,这种伤,在她眼里,连擦『药』都没必要。
过了几天,针戳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小红。
兴许是留下印了?她还是没在意:脸上本来就容易留下斑斑,普通长个痘,痘印还得一两个月才消呢。
可是,再往下去,就渐渐不大对劲了。
红在扩大,不紧不慢地,从芝麻大到黄豆大,又从黄豆大到蚕豆大,颜『色』也慢慢发暗,用手去『摸』,毫感觉,好像那一块的神经已经坏死了、皮肉也不再属于她。
她这才意识到,是那根针不对劲。
那根针,都已经委托珠宝设计师镶整完毕了,设计师很有想法,用黄金和钻石做了个美杜莎的头像胸针,胸针就是微型的针匣,因美杜莎的头发是蛇,其中一颗蛇头可以拧动,拧开了就是放针的地方。
林喜柔很喜欢这个设计理念:和美杜莎之眼对视的会石化,同样的,到地枭“开眼”的也会沦伥鬼。
她找出那根针,求验证,让熊黑在被关押的李月英身上试了一下:然而,李月英中针之后,却毫异状。
来,这针能用一次。
一次一用,难免让她想到疯刀的刀。
脸上这么大一块,不可能瞒得住,有一次,熊黑忧心忡忡给她建议:“林姐,这是败血囊吧?你赶紧考虑剜了吧,要是放任它继续,可不得了啊。”
败血囊,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都是地枭的补『药』,是血囊,但有极少的,是它们的“败血囊”,这部分的血,非但不能滋养它们,反而可以杀伤、杀死地枭,传说中,缠头军招揽了这些,收编“刀家”。
是得剜了,而且,还得从好肉的地方剜起,这样,才有可能再长,剜烂肉的话,那一块,永远是个窟窿了——除非,有新的血囊补充。
***
林喜柔问炎拓:“那根针,是谁给你的?”
她没法从老刀身上取血验证,老刀重伤昏『迷』,脑血管破裂,几轮手术都在靠输血和氧气维持心跳,这样的垃圾血,早就没么意义了。
炎拓垂着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邢深给的。”
熊黑『插』了句:“林姐,我没气,要么让吃,不然问么都这么半死不活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退开一步,熊黑过来,把手里的提袋放到栅栏口。
炎拓注意到,这次的投喂真的多了东西,熊黑手里不止一个提袋,其中一个,是带盖的打包餐盒。
怔了两秒,脱口问了句:“过年了?”
熊黑冷笑:“是啊,过年了。冯蜜说,你想吃顿饺子,我起说,吃个屁,没让你饿死就不错了。可林姐大度,让帮你搞一份,说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想吃就吃吧,还让多准备,毕竟一家口呢,怕不够吃。”
炎拓没吭声,学乖了,不跟熊黑顶,省得脾气上来,把的饺子也给踩了。
伸手出栅栏,把提袋挨个拎进来,盛饺子的餐盒还有温度,这可太难得了,这些日子,冷水冷馒头,就没咽下过么带热气的。
但不想现在、着们的面吃,年夜饭,应该吃得舒适。
掰了块馒头送进嘴里慢慢嚼,咽了之后,抬头着林喜柔笑:“林姨大度。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安排洗个澡么的?脏得没眼了。”
何止脏得没眼了,头发胡子都长长了,尤其是头发,拉拉杂杂地遮眼。
林喜柔语带讥诮:“有必要吗,这黑咕隆咚的,洗干净了给谁啊,你又没访客,这么久了,也没记得你了。”
炎拓说:“没记得我没关系,我记得我自己就行。”
林喜柔蹲下身子,隔着栅栏,因着这一蹲,炎拓终于把她脸上的伤给清楚了:也真是挺狠一女,居然是剜掉了一大块脸颊肉的。
“炎拓,不错啊,这么久了,都像摊垃圾了,骨头还没垮呢?”
“蚂蚱是我的儿子,但你知道我么一直没去换蚂蚱吗?”
炎拓喉结微滚:“么?”
“你们长在太阳底下,习惯了日头下的生活,一旦被长期禁锢在黑暗中,会得各种各样的疾病,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同样的道理,我们长在地下,习惯了黑暗中的一切,长期生活在阳光下,也会各种生病,加速畸形和衰亡。所以,上来之前,我们得用『药』。”
炎拓脊背发麻:“用『药』?血囊就是『药』吗?”
林喜柔泰然自若:“是啊,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世上,植物可以入『药』,动物可以入『药』,也不过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么不能入『药』呢?血囊就是我们的『药』啊。”
她面上浮现出一丝伤感:“可是蚂蚱,直接就被带上来了,日头多毒啊,二十多年,病入膏肓啦,血囊也不管用啦。”
“起初,我想用蒋百川们换蚂蚱。可是又憋着一口气,这帮,杀了都嫌不够,我还把们放了?一犹豫,就耽搁了。”
“后来,板牙的要求用你换蚂蚱。我又憋了一口气,凭么?养了你二十多年,不如养条狗,我么要让你们如愿?”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我渐渐想通了,熊黑说的没错,何必了你这个垃圾,放自己亲生儿子在外头被狗使呢对吧,也许,我应该换。”
她定定炎拓:“但是炎拓,我的儿子换回来也是个将死的废物了,我么要把你、全须全尾、完完整整地给换出去呢?”
“我已经想好完美的交换地了。就好好珍惜你有手有脚的这个年吧,多吃饺子,好好过。我你保证,交换的那一天,你不会比蚂蚱好到哪去的。”
***
要过年了。
城市里,三令五申不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但时不时的,总有打擦边球犯禁。
聂九罗在工作台边坐了一下午,听到好几次鞭炮声。
但不得不说,有这声响加持,节日的气氛好像真地腾起来了。
她在给自己的小泥像上『色』,炎拓定制的时候曾说“就照我上次去的样子来吧”——上次来,她穿了深空蓝『色』的家居睡袍,后领口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金线绣成的星星。
她仔细地低头描星,炎拓这个傻子,一定没注意到还有这个细节,交货的时候,要是说衣服不对,她就跟打赌,要再出个6666,赌衣服上确有星。
想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跟往常一样,笑到末了就难受了,这难受在胸腔里腾着鼓着,让透不过气来。
她放下笔和小泥像,蜷到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卢姐兴奋的嚷嚷:“聂小姐啊,对联我都贴好啦,哎……呢?”
聂九罗动了动,懒懒坐起:“这呢。”
卢姐嘘了口气:“吓我一跳,就说怎么没了。聂小姐,你这椅子背高,往里一窝啊,后头都不见。”
边说边把手里圈起的“福”字送过来:“该贴的我都贴完了,这两个,给你自己贴、练胳膊用。那我待会就……走了?”
虽说是“住家阿姨”,但年嘛,总还是要回自己家过的。
卢姐有不放心:“过年期间,我就不来了啊。聂小姐,你这一个过年,不寂寞吧?”
聂九罗说:“有么寂寞的,不知道有多少饭局,赶都赶不过来呢。”
有吗?
卢姐心里犯嘀咕:聂九罗常来往的朋友,就是老蔡了,可是今年,老蔡一家去三亚过年了啊。
***
卢姐一走,好像把院子里的所有生气都给带走了。
聂九罗桌面上卷的那两张大红“福”字,过了会,拽了一张过来,从边上折切下窄窄的一条,对分二。
然后拈过金字笔,一张上写“平安”,另一张上写“归来”。
写完了,在背面涂了胶,小心地贴在了定制小院的大门上。
平安,归来。
过年了,炎拓的小院也该贴副对子才对,平安就好,归来就行。
贴好了,聂九罗下巴搁到台面上,出神地了又,真好,大红金『色』一贴上,是有过年的样子了。
还应该写条横幅,写么呢?
——花开富贵?好俗气啊。
——老赖还我钱?嗯……大过年的,是不是不该催债?但是兴许……能把催回来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
聂九罗随手接起。
听筒里,传来林伶颤抖的声音。
“聂……聂小姐,我见,不是不是,长喜叔见……林喜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