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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凛凛。
殷公公胸腔里的那颗心连同一口气一并提了起来，仿佛裸眼直视烈日，眼前一阵令人晕眩的空白。从前满脑子的阴谋算计，此时也都被荡光清明，宛如一张白纸，蘸了饱满墨水，淋淋漓漓地重复挥洒下“我命休矣”四个大字。然后他才迟钝地想起来快逃，偏偏两条腿像是被小鬼抱定了，挪动不了分毫。
“我死矣！”殷公公脱口而出道，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就在这等死的一息之间，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过去看过的一出戏，是真假孙悟空到如来佛祖面前分辨，最后佛祖掷出金钵盂，将六耳猕猴罩在了钵盂之下。殷公公此刻觉得自己便是那六耳猕猴，今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佛光了。
三尺青锋，迫在眉睫！这个瞬间对殷公公而言，似乎有一刻钟那么长。但是预想中被利剑刺穿颅骨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他蓦地被人撞开，“哎呦”一声，身体失衡地重重投向地面。
殷公公猛地睁开老眼，便见那剑光紧贴着孟宣的左臂一闪而过。
“老祖宗，您没事罢？”捧匣的六子这时方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声音颤颤，心有余悸道：“多亏孟四公子反应及时，不然……”不然殷公公一死，他就算侥幸不被这蒙面人杀死，回宫以后也是死罪难逃。六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说下去。
都已经望见阎罗殿，又被人一把拽回阳世间的殷公公此时三魂七魄还没有完全归位，哪里留意六子说了些什么，只慌慌张张地向后躲，语无伦次地冲周围已经抽刀却还在观望的士兵们比划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啊！都是死人哪？”
抽刀是本能反应，这群被奴役惯了的，没有自主思想的士兵们，直到听见这确切的指令以后方才一拥而上。
被蒙面人的剑招紧紧咬住，左支右绌的孟宣此时才得以抽身，略缓过一口气。
“四公子！”张文渊喊道。
孟宣闻声抬头，伸手接住了张文渊抛来的一柄刀。
院中争斗正酣，蒙面人剑术高明，只学习过劈砍穿刺的士兵们，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胜在人数多， 勉强能牵制住他一时罢了。
蒙面人边打边退，渐渐向正房逼近。孟宣旁观局势，猛然惊醒，失声道：“不好！”连忙挺刀赶上，却还是迟了一步。
蒙面人堪堪躲过张文渊递来的一刀，向后一跃，抢进了正房！屋里立刻传出兵器相接的铮铮之音。
“将军！”张文渊心中一惊，急忙追了进去。
孟宣随后赶到，只是脚下还有些踉跄。
终于回过神来的殷公公眯着眼睛看孟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正房，不禁嗤笑道：“果真跑起来的时候还是个跛子！”
若不是这跛子，你现在脑袋上就一刀两个洞了。六子暗自腹诽，自然是不敢明说的，只问道：“老祖宗，咱们？”
殷公公总算又恢复了大昭朝第一宦官的威风，他冷哼一声，挣开六子的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袍，阴恻恻道：“这么多人，总不至于拿不住一个刺客！走，咱家也去看看！”
弯下身替殷公公扯平衣袍下摆的六子弓腰恭敬应道：“是！”
其实孟家四位老爷的院落布局一致，不过孟将军孑然一身，又是军旅之人，既不爱把玩什么玉器古玩，也不耐烦侍弄花花草草，因此他的房间里除了床榻桌椅之外，别无其他陈设，十分朴素空旷，倒显得地方比兄长们的住处略大一些。今日这雪洞般的屋子，突然被塞进数十个人，终于也显得拥挤逼仄了。
孟宣和张文渊挺刀警惕地护在床前，蒙面人俨然如困兽一般，被士兵们团团包围。
殷公公走进屋子，看见的便是这一番情形。
“孟将军没受伤罢？”殷公公问道，向孟宣身后张望了一下，只见孟将军左手握剑支撑着身体，右手按在胸前，正急促地喘着粗气。
“劳公公垂问，孟赦无碍。”孟将军忍痛道：“这刺客未免太小瞧我孟赦，行伍之人，枕边岂有不放置兵器的？”他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是经历了无数次大小战役的生存智慧。
如今的张文渊最有体会，他似乎已经闻到了战场上的硝烟味，已经听见战马嘶鸣，冲锋陷阵的声音。这位新上任的伍长一时间有些神往。
孟将军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苦笑道：“当然也亏得张伍长和小四及时赶到，否则我这副病体残躯还真接不下几招。”
殷公公是何等伶俐的人物？换做以往，他早就要说几句宽慰人心的奉承话了。但今日他转念一想，姓孟的即将沦为阶下囚了，他犯不着再奴颜婢膝的示好。想到这里，殷公公不由得挺了挺脊背，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
殷公公没有接过孟将军的话头，反而转向蒙面人，提高嗓子，竖眉喝道：“大胆贼人！谁派你来行刺咱家和孟将军的？”
太监的声音尖细刺耳，像是锯子划拉过木头发出细长的一声“吱溜”，有些滑稽。
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
哦不，有一个。
明明已经势同困兽，那个蒙面人却竟然嗤笑一声，似乎忍俊不禁。
“你这公公好天真，约莫是看多了戏文，以为审问都是有问有答，一唱一和的？”
殷公公勃然变色。这二十年来，还没有人胆敢这么和他说话！
未等殷公公发作，六子已翘着兰花指直指向蒙面人喝道：“好大胆！你可知道我们老祖宗是何人？”
蒙面人冷笑道：“阉人？”
空气仿佛有一瞬的凝滞。
“给咱家抓活的！”殷公公面目狰狞，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扭曲，变形，“咱家要让他生不如死！”
刀剑相向。纵使蒙面人武功高强，在这拥挤的地方也难以施展，很快就被士兵夺去长剑，长刀架颈。
张文渊犹豫地看了眼身边的孟宣。他想起翻墙而去的敬亭，想到方才闯进来时，似乎看到那刺客和孟将军说了句什么话。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刺客身上，张文渊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四公子……”
孟宣没有听他说完，已然明了了他的疑问。
眼下时机不对，孟宣不便多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张文渊不知他这是暗示不是，还是在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只好沉住气静观其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