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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距烟波城百里外的客栈里，古月转动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任凭大开的木窗将月光全部迎进来，冰冰凉凉地打在睫毛上、衣衫上、修长的双手上。
夜空中，是难得一见的九满天象，天鹅绒般的天穹中，九轮月亮错落分布，月相刚好从亏到盈、从盈到亏，清晖层层叠叠洒落云层，似是人间仙境。
他的手边有一坛酒，里边儿有半坛浊酒，像是农户人家自酿自饮的“欢伯”。【1】
“咕咚！”
他又饮了一口酒。
有些醉意地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才想起手下全都被遣了随意哪儿去——他知道今日的自己太放纵了。
“师父。”看似微醺的他脸颊上泛着浅浅的绯红，一双狐狸眼竟流露出极少有过的哀伤。
“师父——”他喃喃着，低下了头。
酒是个不好的东西。
自从被送去与那晏九殇做了师弟，他便再未喝酒，哪怕少年玩乐，小小的他做便了千百种调皮的方法，也“从未”偷喝过酒。
之所以将那从未加了引号，是因为在那之前，他可是和很多小小少年一样，对大人的“杯中物”好奇不已。
“师弟！我从师父那里好不容易偷来的梅子酿，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尝尝？”
“——我不喝酒。”小小的他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师兄手中的坛子，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何？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偷来的，虽说明日总免不了挨罚，可罚的又不是你，你何惧之有？”
“嗯——我不喝酒。”小小的他摇了摇头，神情认真——酒是个坏东西，会让他吐真言的！
“那好吧，那我就在这儿喝了，你可别嘴馋！”他曾经的好师兄左右张望了两下，就地盘腿坐下来，“嘣”地一声打开了酒坛子。
霎时间，清新的梅子混合着香醇的酒味儿，便是闻一闻似乎都要醉倒了。
“嗯～”小小的阿九猛吸了一口气，神情满足。
小小的古月先是同样有些沉醉，可接着又惊慌失措起来，慌张地道，“你先喝吧，我，我先回去了！”
“呼哧——呼哧——”记忆里儿时的他慌里慌张地跑着，似是后面有鬼怪在追。
“原来你真的不能喝酒！”
二人再稍大一些后，依然小小的晏九殇蹲在他面前，眸子中映出他满是麻子的脸，满是关切。
“早便跟你说过了。”他低声道，背后悄悄攥紧了手中的朱砂笔。
幸亏那时大家都小，分辨力差得很，而老爷子又不在，是以竟真的让他蒙混了过去。
“不喝酒，我不喝酒——”古月倚在桌边喃喃着，却又缓缓抬起了手中的浊酒坛子。
“自古酒后失言不知坏了多少事，你到了那儿切莫喝酒，知道吗？”记忆里从小看顾自己长大的姨姨满脸严肃。
“嗯。”他认真地点着头，虽不知既然自己原本就与阿九认识，便是酒后失言了又能如何，却还是乖巧地记到了心里去。
“谁知道这一来，便如此之久？”他缓缓晃着剩下的半坛方才亲自从农户家换来的浊酒，不自知地挑了挑眉。
“谁知道后来，阿九他居然拿了盟主令，成了皇帝钦点的‘定野王’？”
他又咕哝着，却又“噗嗤”一声被自己逗笑。
“定野王！”他咧着嘴摇了摇头，额头向下矗在酒坛上，声音断断续续道，“谁会取这么难听的名字？阿九接了圣旨回来的那天，脸都绿了！”
“定野王，定野王。”他又喃喃着陷入了往事里。
就是阿九拿了圣旨回来的那天，他无意中听到了阿九与师父的谈话，那次谈话，让他的人生，阿九的人生，都变了。
“我不推！”隔着房门，他听到了阿九的倔强的声音。
“你可知这‘定野’二字是何意思？”师父的声音响起，吓得小小的他又条件反射般地躲得远了些。
“皇帝说了，稳定朝野，以后便靠我了！”阿九的声音理直气壮。
“放屁！”师父一点儿都没给皇帝老儿留面子，似乎还更生气了，“他这是捧杀，是要你的令牌！”
“他在利用我？”阿九似乎停下来想了想，懵懂地问道。
“不然呢？你真当皇帝胸襟宽广博爱，随随便便微服私访，便能刚巧喜欢上个小屁孩，这小屁孩又刚巧有那令牌？这令牌偏偏能号令老皇帝管天管地却唯独管不了的江湖势力？”
“他把你握在手里，就是把盟主令握在手里，封你为定野王，若哪天江湖大乱，动了龙须，第一个问斩的就是你！”
“殇儿，”师父似乎苦口婆心地道，“这爵位，吃人！”
屋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小小的古月在门外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江湖上的纷争又不是阿九一个人便安得了的，若是哪日老皇帝急了，把阿九斩了，他可怎么办？
“我不管！”
屋内突然响起的稚嫩声音，让他大吃一惊。
“晏九殇！”师父似是更生气了，难怪，阿九这不是蠢么？
“我不管！”他听着阿九继续嚷道，“我要报仇！那老皇帝既然能利用我，我便也能利用他！天下之大，我躲不过皇帝的手，他们胡家人更躲不过！只要能为我爹娘报仇，便是把那令牌拱手相让又能如何？”
“愚蠢！”师父怒斥道，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你拱手相让的只是令牌？是命！殇儿，是你的命！”
“我不在乎！我只要报仇！”
屋内的争吵还在继续，小古月却听不下去了。
此刻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耳边不断回荡着阿九口中的“胡家人”，和——
“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