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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戬的脸顷刻间涨得血红,不知他怎会一语便说中，如同他当时在近旁，亲眼看到那道遗旨似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告诉他面前的人,自己不信那些话。退一万步说,算他当真觊觎自己的皇位，他也绝不会照遗旨说的那去做。
是的,他绝对不会。他可以发誓。那道遗旨上的话，甚至令他想来感到愤恨。元旦的大朝会上，他在冲下拒绝了请辞,是对那道遗旨的无声的反抗——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却又没法反抗到底。生平第一次，他觉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他的心里太『乱』了，仿佛头顶的天,突然破了穹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和束慎徽对望了片刻,终是狼狈地挪开视线，结结巴巴地否认：“没……没有的事！三皇叔你想多了。她……她只是来看我而已……”
他说完，只觉心惊肉跳，连手心也捏出了汗，害怕对面的人不肯放，要追问下去。侥幸对面的人没再开口了,更没继续追问下去，只那沉默地望着他。但在这凝目下，侥幸感很快也『荡』然无存。不知是热汗是冷汗，开始涔涔地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往外冒。
仿佛并没有多久，又仿佛已煎熬了许久，束戬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臣知晓了。臣告退。”说完这一句话,如常那，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束慎徽出了御书房，步伐如常那，不疾不徐，行在黑夜里变作了重重沉影的宫阙间，最后，回到了文林阁。
这里本已开始收拾，预备他的搬离，却收拾一半，便停了下来。整座文林阁，此刻也陷入了漆黑如墨的夜『色』当中，内外不见半点灯火。
他慢慢地停在了阁前的台阶下，伫立。
随在他后的张宝疾步入内，呼醒里头已睡去的侍人。几人从睡梦中惊醒，点火亮灯，再随张宝出去迎人，奔出来到了大门外，却见阶前空『荡』『荡』，已然不见人影。
束慎徽来到了太庙。这个点，职掌门匙的值宿官也已睡下，忽被守卫唤醒，急忙身，趋到近前拜见后，也不敢多问什么，打开大门。
他独自走昏暗的神道，来到庙前，推开了正殿的门。伴着一道沉重的的门枢转声，殿门开启。他迈高高的门槛，入了这座深旷而神圣的幽殿，来到了供着大魏数位已故君主神位的神坛前。
那里，燃了夜不灭的长明灯。每到朔、望，祭祀奉飨，明灯魂守着他的祖父、父亲，以及，他的兄长。
束慎徽面向神坛，盘膝，坐到了地上。
无边的黑暗自通天的殿顶倾涌而下，将他身影吞没。他在幽阒的大殿深处，闭目，静静坐了一夜，宛如睡去。
当拂晓第一缕熹微的光自开了一夜的殿门缝隙里透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夜去，当他睁眼时，他的面容犹如此刻殿外的那片曙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色』，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去，眼底泛出血丝。
他从地上了身，仔细地整因坐了一夜而变得褶皱的衣物，随即依次向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叩拜，一丝不苟，完毕，他慢慢转头，望向最后一尊神位，望了片刻，走近，最后停在了对面。
“皇兄，自古臣下辅佐君王，从来不是易事，否则何来范蠡鸟尽弓藏诫？辅臣尚且如此，何况摄政。当臣弟绞杀高王，他也曾对臣弟发出怨咒。只是，臣弟原本以为，是陛下自己长大后，明白君位当独，不愿受人束缚，与臣弟离心。臣弟实是没有想到——”
他的语声宛如冻泉般凝住，眼中如若骤然充血，眼角也是接连泛红。默然片刻，接着说道，“臣弟没有想到，这一会如此早，是因皇兄你而到来——”
“臣弟一向自负聪明人，原来从前是想得太简单。如今再想，倒也能解。于帝王而言，你当有这的顾虑。事实上，便是臣弟，也一向如此教导戬。但臣弟不能叫停用兵，这是最为有利的战机，也是无数雁门将士待已久的战机。错，变数太大，代价未知。”
“倘若当下用兵会对戬不利，臣弟向皇兄告罪。但当，既做摄政，便当一切以国为。于大魏，臣弟问心无愧。”
“你放心，戬是臣弟看着长大的。臣弟相信，他必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也是臣弟向来的心愿。”
“做完了这件事，臣弟不会叫戬为难。他也不容易。”
在幽殿的深处，隔着缭绕的青烟，束慎徽对着那具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的神位，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不再停留。
他转身，大步走出太庙。
外面，晓『色』未白，寒雾弥漫。
他独自行在笔直的神道上，朝外而去，步伐稳健，身影决然。
他必将倾尽全力，不惜代价，去完成这件事。
这是关乎大魏国运的一场战事，这也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他答应她，会将发兵令送到雁门。
束慎徽回到了文林阁。
张宝昨夜寻不到他，惊慌出宫去唤李祥春。老太监命他不必四处声张，回去安静着。此刻见他终于回了，暗暗松了口气。
束慎徽入了他往办公的地方，没有叫人，自己手，着窗外的黯淡微光，将原本打包已卷了一半的笔墨和书册物，一件一件地归置回去。
“殿下，刘将军到了。”外面传来通传声。
刘向应召而至，匆匆入内，纳头便跪拜在地。
“殿下！微臣有罪！只是此事实在突然，手下人说是地门司的人挑衅在，不讲道，上来便围殴，以多欺少，他们这才不得已手。”
几晚没睡好觉的刘向此刻脸『色』发黑，神情焦急而愧疚。
“微臣给殿下惹了麻烦。微臣愿一力承担！”
束慎徽将他惯用的一支写得『毛』已秃减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坐下，开了口：“你写个告罪疏，呈给陛下，言身上旧伤时发，也不能再胜任当前职位了，求做个守陵尉，出京，去守地后的皇家陵寝。”
刘向一愣，抬头。
身处皇宫，担任禁军将军这一个关乎皇帝人身安危的关键职位，暗中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这些年，他固然位高权重，人前风光，但在内心深处，无时不刻，总有一种仿佛随时便将踏空坠入深渊的恐惧感。是因少帝与摄政王亲善无猜，这才风平浪静。
然而，一夕间，一切仿佛都了变。这几他也听到了朝堂里酝酿出来的消息，言少帝改了主意，不愿用兵雁门。而于摄政王而言，发兵，显然是箭已上弦。
此刻刘向已是明白了一切。裂痕已然发生，暗流涌，即将掀的旋涡将会把每一个身处中的人都卷入，无人能够幸免。
这个时候，自己请辞，尚能全身而退。
他咬牙，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刘向不走！便是被贬为贱吏，也可效忠主上！”
束慎徽端坐，淡淡地道：“从前本王便道你智虑不足，然如此。行伍出身人，心总有几分颟顸，自以为是，实则愚不可及！你的主上何人？你是想害本王吗？你唯一需要效忠的，是当今皇帝陛下一人。自己不想活便罢了，妻子女，你也想带着一道沉沦？”
“殿下——”
刘向凝噎，不停叩首。
“这吧，我另有事。”片刻后，束慎徽说道。
刘向黯然，最后只能从地上身，转身迈着沉重脚步，缓缓朝外走去，忽然，又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贤王有个孙，与你女年纪相仿，他曾向我问令爱。你若愿意，可将令爱婚事暂缓，后嫁与贤王孙。”
刘向猛地回头，见他面『露』微微笑容，看着自己。
刘向定定立了片刻，虎目慢慢蕴泪。
“多谢殿下！”
他更咽着，转身再次下拜，重重叩首。
束慎徽拂手，示意他去，待人走后，他也出了文林阁，踏着微白晨曦，出了宫，回到王府。
他哪里也没去，直入库房，寻到了那口去年四月间他曾开启的箱笼。
此刻依旧搁置在原地，箱盖密闭。因为许久未曾有人，箱盖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
束慎徽打开，取出那把被她弃下的他曾用作聘礼送去的月刀，带着，回到了繁祉堂。
他横刀于案，看了许久，最后，将封入匣中，裹紧，唤来王仁，命派遣信靠人送去雁门，交付给她。
“再替我传句话，说——”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然转为明光的晓『色』，沉默了许久。
“说，当初求娶她时，便备了此物。叫她务必好生保管，以备将来用。”
王仁携刀去了。此时晨雾散尽，一道朝阳的光柱从窗外猝然扑入，迎面『射』入眼中，束慎徽只觉耀亮得刺目，几乎叫他无法睁眼。
他偏脸，闭了闭目，避这初春的第一道朝阳，他随感到疲倦也朝他袭来。他命人打来冷水，双手泼扑于面，待精神恢复了来，叫老太监为自己更衣。一件件，如往常那，穿好朝服，最后自己亲手戴上帽冠，迈步走出繁祉堂。
上天有眼。幸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从前这个曾令他寝食难安的最大的不甘，原来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庆幸。
他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又想到她此刻恐怕正在焦急待消息，迅速收神，轻轻催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