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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连浪荡在山野间喝酒作乐的野鬼们也失了声音——因为这茫茫生息之下亦遮掩不住的危险戾气与杀机。
人类可能算是一种敏感的生物，不过与其他非人类而言，确实相差太多。
有一种颇为推崇的解释是：人心太过复杂了，所以在其他感官的感知上，都会比非人类弱些。而寿命大多较为漫长的非人类，因为在漫漫长河里孤独惯了，心眼和感性都会淡漠许多，因而其他感官便更加发达了。
世事均衡，就是这个道理。
程慕予站在熟悉而陌生的虞之山地界里，抬眼环顾着这一切。
虞之山虽说不算是一座多么巍峨的山，尤其置于远山山脉之中，对比之下更显平凡。但是对于程慕予来说，它是家，是万丈高山比不过的安宁平静、心之所向。
而且它始终也是一座不小的山，并且矗立在连绵错落的远山之界中。在夜色降临的时分，无人之境，愈发的静谧幽凉。
夜风拂面，舒适而寒凉。一个激灵，收回了程慕予恍惚的心神。
她望着眼前熟悉而安静的家园，正要迈步靠近，忽然间被一股拉力稍一用力便毫不费力地拉了回来。
掌心温热，带着些许湿润而泛凉的汗水。
程慕予转过头，才发现身旁有人。
那是一张令她刻骨铭心的脸，有着令她沉沦犯错的眼神。
姚夫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寸步未动。
他的掌心是她熟悉的温度和厚度，他的存在是她大多幸福与痛苦的根源。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知为何，她有些颤抖。更离奇的是，如同镜面反应一般，不仅他眼里的她在止不住的颤抖，眼前的男人亦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眼神骗不过她——他的瞳孔在颤栗，嘴唇也不安地蠕动了两下，与他平时自信满满的模样截然不同。
程慕予被自己所感受到的和下意识所想到的，都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是她分外珍惜与深爱的家人，是她刚刚失去时痛得几近失声的丈夫。
如今再度见到他，她应该感动，应该委屈，应该欣喜若狂地冲过去抱住他，责问他或是亲吻他才对。可是为什么她此时下意识地要去做的，和这些全然无关呢？
她的心里充满了悲凉，而且与得知姚夫强突然去世、就此抛下她一人在人世间时不同——
失去他的时候，像是一方幸福美满的小小世界的一处顶梁柱轰然倒塌，无声而盛大，铺天盖地的遗骸和碎屑劈头而下，打击着她，钝痛飘渺且绵长。
但此时的她，感觉心头的天地还矗立着，只是那天地之间，有些空空的，仿佛是一颗大树，树干里面被虫子蛀得七七八八，虽然尚还有树皮支架撑得住，但是一阵风过的时候，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疼，尖锐而细密，一阵一阵的。
让她不知所措。
她有些犹疑，有些不解，为了试探些什么，她还想往前走。
脚步刚抬起来，便被姚夫强一把拉过，紧紧地搂紧了他的怀里，霸道而温柔地把她困在怀里。他的胸膛挡在她面前，他似乎是有意不让她再看向虞之山那边的方向。
他开口，声音磁性而固执，这是他声带音色的特征，生来如此。唯独对待她和她们的孩子的时候，会尽量克制着柔和圆润一些。
但音色和语气依旧掩盖不了他不同寻常的微微颤抖着的话语。
程慕予清晰地感知着姚夫强胸腔内心脏有力而紧张的跳动，他欲言又止的喉结反复翻滚的弧度，他努力平复和组织语言深呼吸的动作……
然后，她听到他断断续续但仍好声好气地哄她说：“老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程慕予只是觉得不对，但反应不过来，所以只是安安静静地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没有开口回答只字片语。
但显然的是，她还不想走。
对他，程慕予从来是个单纯直接的人。凡是喜欢的、愿意的、接受的，都会微笑着开口应允。她没说话，就代表着她不喜欢、不愿意、不接受。
姚夫强爱她，给予了此生最大限度的包容与宠爱——他从不为难她，还会处处顾忌她的感受。哪怕在如此关头，他仍然第一时间不是强制性地带走她，还是耐心而低声地和她商量，征求同意。
程慕予没有吱声，姚夫强也不会就此死心。
他把她护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声音难以言状地温柔与卑微：“老婆……夜里风大，露水也重，潮湿阴冷得很。”
“你还怀着孕呢。”他伏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气声偷偷道，“你要想上山，之后你养好了身子我再陪你来可好？不然，我会担心和心疼的。”
程慕予看似温顺淑贤，但也有自己固执的原则，一旦卯足了劲，连姚夫强也奈何不了她。更何况，姚夫强从来不想要强求她。
所幸的是，她不会是只顾自己伤害别人的人。就算他劝不动她，加上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程慕予也肯定会让步的。
“你要是在此时受了寒，孩子和你，我都承担不起这责任。”平时冷硬铁腕的姚市长，居然有此隐晦的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我们先回去，可好？”
怀着孕……孩子？
程慕予怔住了——他们家小睇和笑笑都这么大了，哪来别的孩子？
她双手不受控制地滑向自己的腹部，小腹平坦，没有丝毫怀孕的迹象。再抬头，稍稍离开些许姚夫强的怀抱，他的容颜竟也显得年轻了不少，倒像是她再遇他之时风华正茂、名利双收时的春风模样。
不……不是像是，根本就是！
程慕予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抚摸过姚夫强硬朗精神的脸庞，心中百感交杂。耳边风声大作，她也未曾在意，只是感到姚夫强调整了一下姿势，更严实地把她护在了怀里。
这是……回到从前了吗？看样子，好像是她刚怀笑笑那会儿。
她怀笑笑怀得突然，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也不好，身体是最虚脱的时候。原本还担心会不会拖累孩子，所幸没有白受苦一场，得了一个贴心可爱的女儿，不但没有受母亲怀孕时候状态不好的牵连，还生长得再好不过，聪慧伶俐有出息，叫人爱得不行。
想到程宜笑这个小女儿，程慕予总算是舒缓了神情，心里安定温柔了很多。她含着笑的温柔姿态，让一脸紧张的姚夫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她的心里仍有着浇不灭的不安和惶恐，蠢蠢欲动。
程慕予她窝在姚夫强的怀里细细回想，印象里实在想不到和这一段梦境相关的记忆——难道，是她太过想念已经逝世的丈夫，所以胡思乱想了吗？
罢了，夜里确实风大，她为了孩子，还是先回去吧。
程慕予仰头向姚夫强温婉地笑了笑，柔声道：“走吧。”姚夫强神情一松，精明狡诈的眼眸里顿时绽放开两朵喜不自禁、大喜过望的烟花，双手揽着程慕予的腰就要护着她离开。
“啊——”没走两步，一声尖利而凄苦的悲号划破夜空，狠狠地撞进了程慕予的耳膜。之后，哀嚎与惊吓的声音纷至沓来，交织成一首逃不出的困境交响曲。
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平时没有那么的尖锐和痛苦，没有那么声嘶力竭和歇斯底里……
可，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这么熟悉，可她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名字明明仿佛可以随时脱口而出却又哽在了舌尖，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还是下意识地痛心和难过，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思绪翻滚，确是无解。
像是一条被困在小水塘里的鱼，翻身无力，呼吸困难，拼命挣扎思索之后反而越发地头晕目眩。程慕予抑制不住地双手抱头，缓身蹲了下去。
姚夫强见她一脸压抑不住的痛苦神态，一时也惊得忘记催促她快快离开，一边小心翼翼地随着她缓身蹲下，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一边担忧不已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唯恐出什么岔子。
“慕予……走！走啊！！！”不知为何，脑海里蓦地窜出了这样一个声音，苍老濒危的，令人心力交瘁的。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触动。
而且，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如同她熟悉姚夫强的声音、说话的语气、含笑的神情那般再熟悉不过，再贴近心脏不过，但又有些别的什么不同。
“虞精……我虞精一族，绝不能如他们所愿！”
是谁……究竟是谁在明冥中和她说话？！
虞精……虞精……
“我们……我们，受上天和狐神娘娘庇佑至今……绝不能……绝不能……就此，灭族。”
苟延残喘，渐渐消逝，最后一句，轻得几乎被耳畔刮过的夜风盖过，却如同天雷阵阵，醍醐灌顶，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头：“慕予，为了我虞精一族香火得传，活下去……”
宛如悲哀的一声轻叹，又似是精疲力竭、生命消逝时分最后的乞求。
“无论如何，活下去……虞精一族……狐神娘娘……上天明冥……皆会宽恕和保佑你的。”
虞精一族，绝不能就此灭族。
她要活下去。
为了我虞精一族。
一道惊雷落下，姚夫强身手敏捷地稳稳地抱住了她，转身——
“老婆，要变天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嗯？”姚夫强的双臂在微微的颤抖，但还是不带任何犹疑地拥抱和保护着她。
要变天了……
程慕予对上姚夫强翻滚着焦虑与矛盾情绪的眼眸，泪眼婆娑。
她想起来了。
他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这不过是……上天惩处她的自私与罪孽的一场梦而已。
无声的落泪渐渐演变成情难自已的哭泣。
程慕予蹲在原地，把自己身体的重心都靠在姚夫强的怀里，紧紧地依偎着他，双手却停留在他的脸上，拇指拂面，其余四指穿过鬓发，触碰到耳朵。
她哭得整张温婉娴静的脸都皱了，上气不接下气里，她的双手渐渐用力，似是仔细地、狠狠地端详着他，要把他的模样、他的存在都攥在手里。
“姚夫强……我爱你……”她哽咽着表白道。
可是我们……为什么偏偏走到了这一步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你知道吗？
所有悲伤的问话都被哽住了，强烈的自我厌恶感从脚底就这么猛然地蹿了上来。她倏然间察觉，她做不到恨他，而且面对这一切的事实与抉择，她所做的远远要比姚夫强还可恨得多。
面前的男人眉眼间是真诚得不可思议的温柔。他温柔地揽着她，冲她温柔得不行地笑：“程慕予，我也爱你。”语气既认真又坚定。
她颤抖着想要站起来，姚夫强赶紧扶着她，动作小心而谨慎。
程慕予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平复了好久才完全站稳了身子，满面泪痕地跨过姚夫强的肩膀远远地望了虞之山一眼，颤声涩涩道：“我们走吧。”
“老公……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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