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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4章少年游山字印扶摇直上,高悬天幕之下,蓦然扩大无数倍,最後这麽一枚原先小小的儒家印章,竟好似变成了第二座“倒悬山”。
一袭青衫大袖一甩。
百里山字印,瞬间在空中翻转,底部朝下,山峰棱角,直指书简湖水。
印身四周,一个个金色文字,光芒璀璨,不断有缕缕春风,“流淌”而下,汇入书简湖。
又有一枚水字印,沉没湖底。
以宫柳岛为中心,一圈圈涟漪,猛然扩散,去势极快,形若拍岸大潮,连绵不绝。
所过之处,澄澈者如风拂面,奸恶者如下油锅,一把无形的双刃剑,照彻朗朗乾坤。
镇山定海。
宁远微微转头,看向自家小妹那边,後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此地十位剑仙,随之消散一空,分散四方,仗剑去往别处。
无他,只为杀人,清算而已。
……
白玉京。
陆沉踮起脚尖,以手掌贴住额头,瞪大了眼,看着玉皇城上空那道漩涡,啧啧道:“齐静春的伪十五境,果然非同凡响,仅是两件本命物,居然就有如此惊天动地之威。”
余斗点头,附和道:“厉害的,不成十五,竟是就能做到道化天下,细数人间万年,貌似就没人能做到吧?”
陆沉认真的想了想,给出答案,“没有。”
道老二说道:“齐静春总是这麽阴魂不散,等这道残魂消失,会不会,在将来某个时候,又突然跳出来?”
陆沉摇头,“不清楚。”
“应该……差不多了吧?”
余斗侧过身,好奇问道:“师弟,当年你去的那个人间,到底有多远?齐静春换下你之後,当真没死?”
陆沉依旧摇头。
年轻道士有些唏嘘,叹了口气,沉吟道:“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但无论如何,就算不曾陨落,靠他自己,也回不来。”
道老二忽然说道:“兴许齐静春就没想过回来呢?”
陆沉嗯了一声,“大概就是如此了。”
“早年因为宁远借走倒悬山一事,齐静春曾亲自找过我,双方之间,做了笔买卖。”
陆沉没再说下去。
余斗也没追问,不过说与不说,都没什麽很大关系,反正都能猜得到。
齐静春主动为两人的师兄让道。
两人再度看向那道光阴漩涡。
陆沉双手负后,感慨道:“师兄,不知还要多久,我们的大师兄,才能重新返回白玉京。”
余斗视线不移,没有即刻回答,思索片刻,最後轻声道:“难。”
“该说不说,今日见齐静春,如同当年见师兄。”
陆沉哀叹一声。
师兄余斗,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两人的大师兄,大掌教寇名,当年为解决化外天魔的根源问题,在青翠城一气化三清,散道天地。
分作三人,各自去往别处,研习三教学问,走的大道,就是三教合一。
三条脉络,相对来说,道家是最简单的,因为寇名“生前”,本就是白玉京门人。
佛家那一路,很难,但最难的,还是儒家。
想要达成三教合一,跻身十五境,就必须通读丶贯通三教学问。
齐静春在此道,自然走的更远,而就是他这麽一位儒家圣贤,当年的十四境巅峰修士,都能做出力扛天劫的蠢事……
那麽两人的大师兄呢?
比如分身之一的李希圣,往後在浩然天下那边,考取贤人君子,成为圣人之後,会不会……
也变成第二个齐静春?
也会一时犯傻,跑去做一些令旁人费解的蠢事?
很有可能的。
毕竟就连一位不是读书人的元婴剑修,都能抛头颅洒热血,逞那匹夫之勇,行那意气之事。
陆沉岔开话头,笑道:“我们的几座天下,这麽多年来,十境修士散道,貌似还是第一回吧?”
余斗微微点头,“一般的元婴境,也做不到什麽散道,顶多算是自爆修为。”
陆沉看向自己的二师兄,没来由的,有些幽怨道:“早就说过,我那宁道友,是个顶好的人,师兄怎麽就不信呢?”
道老二嗤笑道:“我如果不信,你觉得当年我们的师尊,会破例下界,亲自找他论道一场?”
余斗转而问道:“陆沉,既然你一直将他视为好友,此前为何又不去帮忙?”
陆沉两手一摊,“一个伪十五,三个十四境,师兄真当我没脑子啊,去送死不成?”
道老二微微皱眉,“那个十四境纯粹剑修,真是从光阴长河的下游处来的?”
陆沉点点头。
“剑术如何?本事如何?”
陆沉想了想,说道:“尚可,说是纯粹剑修,其实比起当初我那好友宁远的十四境,也差了点意思。”
“杀力在天人境里,偏弱,不过角度刁钻,深谙刺杀一道,身怀秘宝阴阳鱼,能自由穿梭光阴长河,不受岁月侵蚀。”
余斗给了个评价,“看来不是真龙,至多算是老蛟。”
陆沉咧嘴一笑,“还以为师兄要来一句,不过是爬虫而已。”
然後余斗就说了一句爬虫。
紧接着,道老二又问了那个剑修的名讳。
陆沉摇摇头,“师兄坐镇白玉京,还要抵御化外天魔,本就辛苦,没事就不要去招惹一名十四境纯粹剑修了。”
天人境,也就是十四境修士,道法通天,这等人的名讳,是不能随意乱说的。
凡夫俗子说,没关系,因为有句话,叫作人微言轻。
但换成练气士来说,特别是境界越高的,在冥冥之中,可能就会被其察觉,然後循着言语,前来问罪。
道老二背负仙剑,冷笑道:“无妨,师弟直说就是,那人要是敢来,我就送他一两剑。”
“既是来自光阴长河,又身怀秘宝,想必定然是极其难杀,不过给我练练手,砍他个身首异处,还是没问题的。”
陆沉忍不住问道:“师兄一向看管自家天下,对於别处,从来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为何……”
余斗神色不悦,摆手道:“直说就是,师弟要是怕那贼人找你,写下来都无妨。”
陆沉撇撇嘴,最终还是道出两字,“黄镇。”
闻言,道老二仔细的想了想。
“没听过。”
陆沉笑着点头,“起初我也不知,这个名字,还是在酒桌上,我们师尊道破的天机。”
年轻道士到底是没忍住,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那个问题。
道老二抬起下巴,指了指眼前的光阴漩涡,里面呈现之景,正是宝瓶洲的书简湖。
余斗眯起眼,缓缓道:“有些人,该说不说,虽为对手,可做的某些事,但凡还有点良心,都会略有动容。”
岂料陆沉这厮,紧随其後,大煞风景的说了一句恶心言语。
“师兄居然也有良心?”
下一刻。
仙剑道藏,剑气吞吐。
陆沉赶忙打了个稽首,转移话题,嬉皮笑脸道:“多谢师兄为我护道。”
只要道老二深入光阴长河,去寻觅那位名叫“黄镇”的十四境剑修,递个三两剑,那麽凭藉此事,他陆沉在文庙那边,就等於有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
如此一来,他去浩然天下,就是名正言顺,不会被儒家以规矩压制。
师兄出剑,师弟受益,最是天经地义了。
要问为何陆沉敢如此笃定,文庙会捏着鼻子承认此事?
因为据师尊道祖所说,那个黄镇,不知为何,最是痛恨读书人。
长久隐匿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处,除了修道练剑,这个古怪存在,每次出关,都会沿着几条没有三教祖师坐镇的流域,寻觅儒家圣贤。
有一个杀一个。
就连道祖都说,要不是他与至圣先师和佛祖,各自把控了三座光阴大渡口,倘若给这个黄镇肆意行走其中……
那麽现在的人间,至少一半的山巅修士,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都会莫名其妙的身死道消。
道老二不在意此事,将视线再度落在那口漩涡中,忽然唏嘘道:“真不知百年之後,人间有几人可以立教称祖。”
陆沉稍许错愕,“百年?”
余斗纠正道:“十年吧。”
陆沉歪头笑道:“既然如此,那余师兄不妨就与我一道,居高临下,送别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儒家剑仙?”
道老二笑着点头,“幸甚。”
曾有一位青衫少年郎,年少有为,借道十四,与道祖并肩,站在道观门前,手指青天,说了一番豪言壮语。
犹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人间最高枝头,出言便作狮子鸣,要对天地放声。
……
一众剑仙离去之後。
书简湖各地,哀嚎之声,不绝於耳。
此前锺魁已经将宁远给他的那封密信,施展秘法,快速抄录多份,包括宁姚在内,诸多剑仙人手一页。
依照这份名单,至此,书简湖的清洗清算,正式开始。
没有什麽花哨,在一对日月的映照下,书简湖境内,自成天地,其内所有人,皆是笼中雀。
无处可逃。
恰似当年的骊珠洞天。
唯一的不同,就是修补此地的,不再是读书人,而是一名年轻剑修。
祭出山水印,深深扎根书简湖后,宁远等於就是平白无故的,失去了两件至关重要的本命物。
不是被人斩碎,所以他也不会有跌境一说,但是如此一来,对他以後跻身上五境,隐患不少。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一个修行速度,肯定会大打折扣,以後还得重新寻觅法宝,炼化填充回去。
宁远抬起双手,自顾自抖了抖空无一物的双袖,又自顾自的笑了笑。
心情大好。
那道他一直不肯扯断的枷锁,到如今,终於没了,虽然没得到什麽实际好处,可到底是一身轻松。
曾几何时。
剑气长城的某位少年郎,无比敬重一位读书人,为此,还万里迢迢的北上远行,披荆斩棘,想着在洞天未碎之前,去与那人见上一面。
见到了,所以就更加敬重了。
那可是齐先生。
所以当时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年,胆气横生,拍案而起,没有听从先生的话,选择祭出一把元神飞剑。
大抵是从那时开始,对於能借道十四的一个怪异存在,三教就有了警觉,开始在暗中着手布置。
这便有了之後的那次“天下共斩”。
那个稚嫩少年,虽然意气用事,但在见过了许多山巅处的风光后,已经知道了脚底下的道路,是绝路。
可他从未有过後悔。
所以当年在天劫过後,收剑之後,少年朝着那位无比敬重的先生,笑容满面,拱手道别,立即南下远游。
去了南婆娑洲,见了某个姑娘一面。
去了青冥天下,见了孙道长一回。
其实他还想走一趟莲花天下,去瞅瞅那位枯守冥府的剑仙菩萨。
人生总是遗憾相随。
时间不多了,少年只能放下挂念,单人单剑,独往蛮荒,前去赴死。
为何第一世的少年郎,会做出坑害桂花岛之事?为何第二世,不再稚嫩的他,却处处行那“圣人之为”?
因为年轻人始终相信某个读书人。
先生曾经说过,他对这个世界,很是失望。
所以在藕花福地,在齐先生走後,重塑肉身的他,就想要去做点什麽,代替那个读书人,去多看几眼人间。
去做点人人都会觉得是蠢事的好事。
老大剑仙说过,练剑不能学他,齐先生也说过,君子不救。
可那个被劝诫的年轻人,谁的话都没听,做了极多的蠢事,明明身怀半个一,天赋绝世,却走到哪,都是摸爬滚打。
一步一个脚印,虽然稳扎稳打,可脚掌触及的,皆是泥泞,深浅不一,就像他的境界,一会儿元婴,一会儿金丹。
更像那座心心念念的神秀山,走了这麽久,还是没到。
喜欢的姑娘,八字的那一撇,迟迟画不上。
宁远站在岸边,没有回头,平静道:“齐先生,这是我最後一次做蠢事,也是最後一次,为先生出剑了。”
“从今往後,如果先生还会阴魂不散,现身在我面前,估计是听不到我喊你先生了。”
“当年学老大剑仙,我就死了一次,而今学了齐静春,还吃了无数苦头,实在是有些疲倦。”
身旁的读书人,万千言语,事到如今,再也发不出一言。
齐先生满脸愧疚。
人人心中,都有一座书简湖,也都会有左右为难的境地,大概就是如此了。
齐静春也不例外。
此局,师弟与好友,先生选择了偏袒师弟,无可厚非,理该如此,这件事,也注定无法两全。
赠予大道传承,也是为了赔罪。
宁远轻声笑道:“之前翻看的那本先生着作,虽然只是草草观书了事,但是里面的有句话,我很喜欢,每当想起,就连我这等匹夫汉子,也会觉得……
如入芝兰之室。”
停顿片刻,他说道:“宁赴黄泉,不随浊流。”
“有时候想起,我还会洋洋得意,因为开头的那个字,就是我的姓氏,真是凑巧,令人意气风发。”
“不过我这等人,容我说句不太要脸的,还真就当得起这份美誉。”
“很早之前,有幸与道祖谈论过远古登天一役,至今还记得,道祖问过我一句话,
是说一位位前辈先贤,联袂登天赴死,我站在後世大地之上,隔着万载岁月,看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会作何感想?”
宁远双手拢袖,眼神温柔,低声重复了一遍,早年自己回答过的言语。
“先贤背影,我只觉高山仰止,如果光阴倒流,让我跟随他们的脚步,走在一条道上,哪怕境界低微,只能远远看一眼前辈们的登天背影,也会与有荣焉。”
沉默许久。
齐静春问道:“宁远,现在是不是很失望?”
宁远反问道:“先生是指哪方面?”
“世道人心。”
“谈不上如何失望,就那样吧,看着不会如何舒心,但也不会有多难过,实在看腻了,就像阿良说的,江湖哪怕烂成了一座粪坑,也不是我们吃屎的理由。”
“宁远,辛苦了,这麽重的担子,被我强压在你的肩头,齐静春愧疚难当。”
“能让一位儒家圣人对我产生愧疚,多难得啊,怕是传出去了,我也可以用圣人名头自居了吧?”
宁远忽然以心声说道:“齐先生,不必愧疚,如果我会因此事失望,就说明我修心还不到家。”
“再说了,如果真有失望,我又岂会视那山水印为粪土?”
“世上有几个修道之人,不想做那大剑仙?”
一袭青衫,抬了抬衣袖,望着眼前的书简湖水,呵了口气,心境大好,微笑道:“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腹中墨水浅薄,不妨碍我拿来一用,真不知道几十个春秋过去,当後人负笈游学,走入这座书简洞天,见了我这位‘开路先贤’,又会作何感想?”
“肯定会有人骂我蠢,但我想更多的,还是一句句称赞吧?就像现在的龙泉小镇,那些曾经被先生庇护的凡人,将来无论走到何处,也会记起自己的家乡,曾经有过一间学塾,学塾门外,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世道教人失望透顶,可在偏僻角落,又有陇上花开。”
“那麽今日,就由我来做那陇上,我来为人间,为粪坑一般的书简湖,开出一朵大寒时节的春花。”
话音刚落。
下一刻。
宫柳岛渡口,宁远随风消逝。
与此同时,东宝瓶洲。
一尊巍峨缥缈的青衫法相,蓦然显化。
顶天触地,他就那麽从天而降,盘腿而坐,一左一右,悬浮一对山水印。
书简悟道。
剑修落地生根,立地成佛,气息层层拔高,眨眼便是上五境,真就好似一梦当年,再成大剑仙果位。
欲解书简湖之局,欲破此地人心鬼蜮,仅仅只是杀那些奸邪之辈,就足够了?
真要如此,那就简单了。
也轮不到他来,临近的观湖书院,早就解决了。
真正的根源,是死非活。
书简湖地界,大地之上,湖水之下,真真正正的“水落石出”,不计其数的冤死水鬼,乃至於就连陈淳安肩头的一双日月,都难以打消戾气的鬼物,全数面世。
一袭青衫,洒然笑道:“书简湖数千载堆积而成的累累白骨,这场天殛反扑,我宁远,全数接了!”
一尾青色道气,缭绕法相周身,张牙舞爪,恍若蛟龙。
千秋凛然。
那些足可用千万计数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的御风而去,半道上,眼神逐渐变得清明,一身暴戾气息,纷纷脱离。
最终汇聚成一股“污浊水流”,自下而上,倒流於天,归拢作一线,直去青衫所在。
一条属於他的光阴长河,显化周身,浪潮翻涌,其内光景,就像当年的龙须河畔,某个青衣女子,第一次所看到的那样。
恶鬼遍地,污浊不堪。
这一年的书简湖。
本该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却有春风拂面,逸散天地,上千座仙家岛屿,积雪消融,枯木逢春。
炼了数千年天殛,炼了千万恶鬼,开辟了书简洞天,剑修紧闭双眼,一张脸上,幻化万千。
就像写了本书。
名为《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