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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年,年底。
快要过年了,应天府里里外外,都飘荡着喜庆的气氛。
大明开国至今已有二十年了,该差不多恢复的经济,也恢复得差不多。
更别说,今年由于溧水县的鸡鸭鹅等等家禽,都可以供...
夜半三更,陆明远仍未入眠。他将那叠手抄笔记翻了一遍又一遍,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的毛糙处,仿佛能触到那位私塾先生伏案执笔时的呼吸与心跳。窗外秋风渐起,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召唤。
次日清晨,监察院前厅已排起长队。自“灾情直通车”通谕下发以来,各地百姓纷纷前来递交诉状,有人徒步千里,背负一纸冤情;有老妪拄拐而来,手中攥着泛黄的地契残片,控诉三代田产被豪强巧取豪夺。陆明远命人在院外搭起遮阳棚,设茶水点心,亲自主持接访。每收一纸文书,必亲手盖下“已录在案,限期查办”八字火漆印,并留证人姓名、住址、指印为凭。
“大人,”秦九低声提醒,“今日刑部要提审周景和,您不去观审?”
陆明远摇头:“不必。他若肯开口,早说了;若不肯,再多刑具也无用。真正要紧的,是让天下人知道,审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套吃人的规矩。”
话音未落,一名影察疾步奔来,额上带汗:“大人!云南急报??阿禾在永昌军仓遗址发现新线索!”
陆明远立刻召入密室。信是阿禾亲笔所书,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她在清理仓底焦土时,掘出一枚铜匣,内藏一本《转运日志》残卷,记录了靖难三年至五年间,由北平至江南的十七次秘密军资调运。其中三次标注“伪账掩真”,并附暗语密码:“文渊照夜行,灯灭即归程。”更令人惊心的是,日志末页夹着一张名单,列有三十六名参与转运的低阶军官姓名、籍贯、兵籍编号,而朱七赫然居首,身份为“押后哨官”,职责正是断后清场。
“这不是逃兵,”陆明远冷笑,“这是执行者。他们不是丢了军饷,是把它运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立即下令:调集技术司所有破译高手,全力破解“文渊照夜行”暗语;同时命赵十三率精锐影察赶赴北平旧驿道沿线,按日志记载路线逐一排查废弃驿站、枯井、山洞,寻找当年转运中途停留痕迹。
三日后,北平线传来消息:在一处荒废烽火台下,影察发现地下埋藏大量烧毁木箱残骸,箱钉刻有“兵部工造局”铭文。更重要的是,在土层深处挖出半块腰牌,虽经烈火焚烧,仍可辨识出背面刻字:“监?沈”。
“沈仲衡亲自督运。”陆明远喃喃,“他根本没退隐,只是换了个身份继续操控。”
与此同时,技术司终于破译暗语:“文渊”非仅指文渊阁,更是代号??凡以“文渊”为记的行动,皆属皇室以外的秘密财政系统;“照夜行”意为夜间转运,避开兵部巡查;“灯灭即归程”,则暗示一旦事发或主事者失势,所有参与者必须立即隐匿,等待重启指令。
陆明远猛然醒悟:这不是一次贪腐案,而是一个潜伏于朝廷之内的影子政权。它有自己的资金链、人事网、信息通道,甚至拥有独立的道德评判体系??通过操控“孝廉评选”和科举取士,制造忠于自己的官僚阶层。沈仲衡退隐,不过是战略转移;周廷章被捕,也只是斩断一肢。真正的核心,仍在暗处跳动。
他当即修书一封,命快马送往宫中陈福处,请其冒险再查禁档:建文帝登基之初,是否曾设立过名为“文渊支度”的特殊财政机构?若有,负责人是谁?
回信七日后抵达,仅寥寥数语:“确有‘文渊支度’,原隶内府,专理边务应急拨款。洪武三十一年设,建文元年裁撤。首任提调官:沈仲衡。”
陆明远握信的手微微发抖。原来这一切,竟始于先帝驾崩、新君初立之际。那时政局未稳,北疆动荡,沈仲衡以“应急调度”为名,取得独立财权,而后借靖难之乱混乱账目,将大批军资转入私库,再通过层层洗白,化作地产、商号、书院基金,最终织成今日巨网。
“他不是贪官。”陆明远对秦九说,“他是另立朝廷。”
风暴由此加速。陆明远不再掩饰真实目标,公开宣布成立“靖难遗案复查组”,向全国征集当年参战将士亲属证词,并承诺为每一位死难者追授勋名、抚恤后代。此举如石投湖心,激起万层波澜。短短半月,两千余份血书、遗物、家谱涌入监察院,其中有母亲抱着婴儿照片泣诉:“我儿十八岁从军,说好三年回,结果连尸首都找不到”;有老兵颤抖着捧出半截染血军旗:“这是我们营最后的旗,埋在雪沟里十年,今天我才敢拿出来。”
更有惊人发现:一名来自山西的老兵家属提交了一份花名册副本,系其丈夫生前偷偷抄录,上面清楚写着部队出发时实有官兵八百三十七人,而兵部档案记载“全员殉国”者仅六百一十二人。多出的二百二十五人去哪儿了?
陆明远命人彻查兵部十年征募簿,终于找出破绽:每逢“靖难补给期”,便有一批新兵未经训练即被编入边军序列,随后迅速“阵亡”,其名额对应的粮饷、装备、抚恤金却照常发放,流向不明账户。这便是“空饷吃人”之术??用不存在的士兵,吞噬真实的资源。
证据链已然闭合。陆明远拟就第二道弹劾奏章,直指沈仲衡、周廷章“结党营私、盗国自肥、伪造军功、操控朝纲”,并附三百余页证据汇编,呈送御前。
建文帝阅毕,沉默良久,终提朱笔批曰:“此辈衣冠禽兽,败坏纲常,若不严惩,何以谢天下忠魂?准予即刻缉拿归案,三司会审,昭告四方。”
圣旨传出当日,监察院雷霆出击。赵十三带队突袭苏州城外一处隐秘庄园,当场抓获正在焚毁账本的周景和及其心腹幕僚。火盆中尚有未燃尽的纸片,上有“滇南茶马道利润分润清单”字样,涉及银两高达百万两。周景和被捕时面如死灰,只反复念叨一句:“父亲说过……只要撑过三年,新帝登基就会赦免旧案……”
陆明远冷冷看着他:“你父忘了,有些债,不死不休。”
与此同时,通缉令传遍天下。朱七依旧杳无音信,但民间传言四起:有人说曾在徽州深山见过独腿老汉教孩童识字;有人称湖广某村来了一位采药人,右脸带疤,每到初七必服药;更有樵夫报称,在太湖深处一座无人岛上,夜夜有灯火闪烁,似有人居住。
陆明远不动声色,却暗中调派水师改装渔船,在太湖各岛布下眼线。他还下令重奖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银升至两千两,并承诺保护举报人全家安全。
一个月后,转机出现。一名渔妇携幼子前来报案,自称丈夫半年前受雇运送物资至湖心岛,归来后不久暴毙,临死前留下半张地图,说是“那个戴斗笠的老头给的,让我藏好,将来有用”。她本不敢言,直到看见通缉画像,才知丈夫卷入大案。
陆明远接过地图细看,只见其上标注若干暗礁位置与潮汐规律,中心一点画着简陋屋舍,旁注小字:“庚戌之后,守灯十年。”
“庚戌……正是朱七兵部编号的年份。”陆明远目光骤亮,“他在等什么人?还是在守什么东西?”
他亲率精锐乘夜潜入该岛。岛上荒草丛生,唯有一座石屋矗立崖边,门扉紧闭。破门而入后,屋内陈设极简:一张木床、一只陶炉、几册旧书,墙上挂着一幅褪色军旗,旗角绣着“靖难左营”四字。最令人震惊的是,地窖中藏着一口铁箱,箱内整齐码放着三十六枚铜牌??正是《转运日志》中记载的三十六名参与军官的身份铭牌!
每块铜牌背后,都刻有一行小字:“吾罪难赎,愿以余生守灯,照彼归途。”
陆明远怔立良久。终于明白:朱七并未完全背叛。他或许是执行者,却也是见证者。这些年他藏身孤岛,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守护这些亡灵的名字,等待一个可以说出真相的时代。
而在箱底,还有一封密封油纸信,署名“朱七”,日期为五日前:
“陆大人:
若您读至此信,说明天道未绝。我本罪人,不该求恕,但恳请您一件事??那些跟着我走错路的人,大多只为活命。他们不知全局,只听令行事。如今牌已归还,魂可安息。请勿株连其家人。至于我,愿投案受审,只求死后葬于阵亡兄弟碑侧,哪怕不立名。”
陆明远将信贴胸而藏,下令封锁岛屿消息,仅对外宣称“发现重要物证”。他不想让朱七成为英雄,也不愿让他沦为弃子。这个人,必须活着站在审判庭上,亲口说出那晚船沉太湖的真相。
十月十九,特别审判庭开庭。大理寺正堂座无虚席,百姓挤满庭院,媒体记者列席记录。陆明远作为主诉官,当庭展示全部证据:铁箱金条、转运日志、通信簿、花名册、火漆印模、残账抄本……每一件都引发阵阵惊呼。
周廷章仍不认罪,昂首冷笑:“你们说的一切,都是推测!谁亲眼看见我拿钱?谁听见我下令贪污?没有!这就是你们所谓‘正义’?靠几张破纸定人生死?”
陆明远不怒,只轻轻拍手。门开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搀扶而入??正是当年枫桥药铺掌柜。他颤声作证:“小人记得那枚铜扣,也记得那副药方。更记得,后来有个穿青袍的年轻人来赎回扣子,给了双倍银两,还说‘替家父谢您守口如瓶’。”
紧接着,周家管家出庭指认:“我亲眼见老爷每月初七派人送药至太湖,回程带回一只小木盒,说是‘给老朋友的礼’。去年冬天盒子破裂,我瞥见里面是金条!”
最后,陆明远取出朱七来信朗声宣读。全场寂静如死。
判决当日,大雨倾盆。建文帝亲临午门观审。三司联署裁定:周廷章犯“欺君罔上、盗国资财、焚毁官文、构陷忠良”等十一罪,依律斩首,家产抄没,子孙三代不得入仕;周景和从犯,流放琼州;其余涉案官员一百三十七人,按罪轻重分别处决、革职、贬黜。
诏书下达那一刻,京城万人空巷。有人痛哭,有人欢呼,更多人默默跪地,朝着南方某个方向叩首??那是无数无名将士埋骨之地。
陆明远没有参加庆功宴。他独自来到城外义庄,打开那只装金条的木箱,一根根投入火堆。火焰腾起,映红他疲惫的脸。
“烧了吧。”他说,“这些东西,沾过太多血。”
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娘的身影站在风里,手里拿着那杆旧秤,微笑着点头。
三天后,一艘小舟悄然驶离太湖。船上坐着两名影察,押送一名戴枷老人。那人独腿倚栏,望着远方晨曦,一言不发。
陆明远立于岸边,遥遥拱手。
朱七也缓缓抬起手,回了一礼。
风拂江面,碎金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