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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昕在伊洛斯的搀扶下再次躺下了床。
但这次她并没有沉沉睡去，而是睁着像小鹿般的剔透眸子打量着眼前的异族少年。
“怎么了？”
“伊洛斯，你为什么这么好看？”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伊洛斯有点羞涩，他腼腆地回答道：“他们说我的母亲非常美丽，大概是因为我遗传了她的长相吧。”
“大概？你阿娘……是什么样子？”少年对母亲的迟疑让阳昕产生疑惑。
“我不知道，她应该是个身份很高贵的人，在生下我不久之后就被一群军人强行带走了，父亲他竭尽所能都没有留下她，那群军人屠杀了很多族人性命，我想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不可能见她？没人不想见自己的阿娘！”阳昕一屁股从床上蹦了起来，气呼呼地掐着腰，伊洛斯自暴自弃的模样惹得她很不快，“你阿娘很可能还活着，没有天人永别，没有两世相隔，你凭什么不想见阿娘？”
脸上浮现的两朵红霞意味着阳昕酒意未散，言行举止少了几分往常的沉稳，反而有了更多的蓬勃朝气，她现在是一个真正的17岁少女样子。
“见她？”少女的训斥让伊洛斯心间泛起了哀怨，长年不敢面对的疑问升腾成了心酸的悲愤，“她真的想见我吗？十四年了，她记得这个地方，记得这个民族，记得父亲和我，她若真的思念我，想见我，会杳无音信这么多年吗？”
“那也不能这样推测，当年的那帮军人可是杀害了那么多族人，也许她是想保护你们啊！”
“保护我们？也许是一个能够欺骗自己的理由，可她来到聚落时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和父亲生活了一年诞下我，如果她回去以后恢复了记忆，一个高贵如天人般的女子，却跟殉日族的人诞下子嗣,她真的希望生下我吗？我不是她的污点吗？她真的爱我吗？你的阿娘会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这么多年吗？”伊洛斯心如刀割地近乎嘶吼着，仿佛要逼着自己撕开逃避多年的真相。
“她是和你父亲相爱而诞下的你，这个事实跟有没有记忆无关！爱一个人需要记忆吗？爱的分量难道不是重于一切吗？”
“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她的模样，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听别人讲述的，你能想象吗？我不停看着自己的脸，去想象她的样子！我的出生为族人带来了灾祸，我的母亲可能不会爱我，如果不是祭典，不是传说，不是因为预言成真……我真的是应该出生的孩子吗？”
“你是傻子吗？想知道她爱不爱你，就走到你那高贵如天人的母亲面前，亲口去问她啊！”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为牺牲的族人赎罪！”
“伊洛斯！”阳昕紧紧地扯着伊洛斯的双肩，声嘶力竭地怒吼着，“那些并不是你造成的！那不是你的错！他们是为了守护你们才去战斗的，那些老人们希望你活下去才去牺牲的，你以为你的母亲为什么离开？那些军人为什么停止了屠杀再也没出现？你真以为她是被逼走的吗？用你聪明的脑袋想想！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守护的——就你啊！伊洛斯！”
伊洛斯怔怔地望着阳昕勃然大怒的表情。
咔嗒——
他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出裂痕，一个透明、厚重又毫无温度的东西。一个从懂事起就包藏着自己多年的东西。一个隔绝着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事物的东西。
咔嗒——
咔嗒——
“我是……被爱着的吗？”伊洛斯沙哑地试探着。
“哪有母亲不会深爱自己因爱结合的孩子？”阳昕用无比肯定的话语回答道，“你的父母一定深爱着你，让他们哪怕忍耐着无比遥远的距离，也要保护你。”
伊洛斯紧紧握住阳昕的双手，露出悲伤而温暖的笑容，他的泪水在大滴大滴地落下，没有任何遮掩，肆意地啜泣，痛哭流涕。
阳昕深深环抱着他，学着儿时阿娘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跟我逃走吧，伊洛斯！明天我就把比尔德抢了，咱们一块离开这个垃圾般的城市，一起去游历这个世界，去找你母亲的线索！”少女有点迷离的视线仍然尚醉，可她的眼神却是认真的。
“对不起，”伊洛斯的下颌靠在阳昕温存而柔韧的肩膀上，极度留恋地摩挲着，“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我的族人太过苦难，刚出生的孩子随时可能失去双亲，父母失去孩子，兄弟姐妹失去手足，他们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只能依靠我重温往日的慰藉，所以我……没法丢下他们。”
“我不怪罪你，不要对不起。”
“谢谢。”
“也不用谢谢，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故事吧，一起躺下来，从前啊，有一个叫幽冥大地的地方，那里没有太阳，有个叫夸父的首领……”
少女抱着少年，在床上沉沉睡去。
感受着阳昕舒缓的呼吸，聆听着她有力而平稳的心跳，伊洛斯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黑发少女举起了手中的乌黑大剑，在众人朝歌中站在了天穹之下，那天穹非常蓝，蓝得高昂，蓝得透亮，金灿灿的日光撒她英气的身上，熠熠生辉的样子像天神一样。
她高呼着穿透云霄，撼天动地的一句话。
“我们全都自由！”
伊洛斯被那句话震醒了过来。
夜梦还在继续，少女打着浅浅的鼾声，伊洛斯重新闭上眼睛，可阳昕的一幅幅身姿，她的音容笑貌不停地浮现。
不屈的奴隶，英勇的女武神，公正的地上人，热忱的友人，渴望故乡的少女，豪爽的女军人，预言的战争女神，打破心结的知音，他所……爱慕的人。
他真希望此时此刻的时空能永远停住，无关过往，不涉将来，没有各自的枷锁，也没有意外的磨难。
少年头一次不去设想久远的未来，他拥抱着少女熟睡的身体，睁开琉璃般湛蓝的双眼。
小心翼翼，慢慢靠近，屏住呼吸。
比想象中还柔软，温暖，湿润又甜蜜，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少年的唇间。
他抬起头，指尖停留在嘴边，抚摸着残留的触感，吃惊于不由自主的勇气，又怀着一丝庆幸。
伊洛斯重新凝望阳昕的睡颜，她翻了一个身。
他心中的悸动越发强烈，两颊上的潮红经久不退，便羞怯地重新埋头进少女的肩胛。
他没有告诉阳昕，年祭日也是他的出生日。
少年终于发自内心的许下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愿望。
那个愿望，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如同今夜这甜美的秘密。
勾画着人生的男孩，涂上了第一笔他所钟爱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