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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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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淖并不在意荣耀而归的策棱究竟前途似锦还是昙花一现,反正自他当众拒婚另求五公主时,他们之间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小佟贵妃大抵也是同样想法,云淡风轻提过策棱一嘴后,便自然转开话题,问起飞睇与雪爪近来可好。
    提起那两团东西,容淖顿时一副麻木面孔,生平难得向人开口诉苦,顺便抱怨几句小佟贵妃挑猫狗的眼力,专挑祸害。
    小佟贵妃听得阵阵发笑,气氛一时大好。
    显然,在她二人眼里,新贵战将策棱远不如猫狗大战吸引人。
    容淖与小佟贵妃闲叙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内府先后来了三拨禀事的人。
    容淖旁听了个七七八八,等禀事的人退下后,不由奇道,“五公主的婚仪章程怎是您在操持,德妃和太后能愿意?”
    今年三月那会儿,被皇帝派往南下采诗的舜安颜踏着阳春归京,直接上达天听,有理有据禀了几桩被下边儿官员隐瞒虚报的民情,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
    凭舜安颜的姓氏‘佟佳’二字,无功尚会有人主动捧他臭脚,更何况是有功。
    一时间,好些惯会审时度势的朝臣把他当为民请命的青年才俊夸上了天,恍然似全不记得他去岁因风流艳事被逼得婚事搁置,离京避风头时的狼狈。
    皇帝十分满意朝臣的‘善解人意’,顺坡下驴,正式定下了他与五公主的婚期。
    凭太后与德妃对五公主的疼爱,容淖以为五公主的婚仪嫁妆必由她们亲自经手方才安心,不曾想,竟是小佟贵妃在管。
    “你当我愿意?”小佟贵妃斜眸轻哼一声,“还不都是皇上的意思。”
    小佟贵妃一脸嫌弃道出因由。
    原来最初确是德妃在主理五公主的婚事,德妃仗着有太后为五公主撑腰,恨不得把整个内府添进五公主的嫁妆单子里,远超庶出和硕公主的份例,婚仪也隐隐有比肩固伦公主之状。
    德妃为四妃之一,底下的宫妃卑者不敢讳尊者。但同在四妃之位的宜妃却不惧她,直言其身在皇家却处事不公,会招置天下人非议。荣妃亦赞同宜妃所言,相携去找皇帝进言。
    ——声称五公主上头的四位姐姐与五公主同为和硕公主,且都秉承先祖‘北不断亲’的遗命,有为国为民和亲抚蒙之功,嫁妆婚仪尚不敢越过定例。
    五公主命好不必抚蒙,出降京师佟佳氏是皇帝恩宠外家,旁人不敢置喙。可若在婚仪嫁妆之事上偏颇太过,恐伤几位抚蒙公主及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宠爱五公主为私情,并不会凌驾大是大非之上。他认为宜、荣二妃所言甚是,便私下免了德妃操持主嫁之权,让小佟贵妃接手。
    小佟贵妃乃众妃之首,由她主持五公主婚事名正言顺,能直接堵了宜、荣及所有后妃的嘴。
    且她本就出自佟佳氏,舜安颜是她的侄儿,五公主日后是她侄媳。就算中途改由她操持,她总不会轻忽应付自家人。如此,算是暗中照顾了太后与德妃一片慈爱之心。
    皇帝此举双方兼顾,各有安抚,唯独苦了小佟贵妃夹在中间受难。
    她惯常只爱北窗高卧,不理宫廷争锋,否则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在承乾宫隐没十年。
    小佟贵妃提起此事便心烦,嘀咕两句后,突然正色对容淖道,“五公主婚期定在下月初一,你这身子将将恢复,便不要往返宫中为她赠礼添喜了,婚仪当日直接同简亲王一家去公爵府为她列宴送嫁吧。不必担心乱了规矩,皇上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
    公爵府是佟佳氏的大宅。
    她去做什么?
    容淖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小佟贵妃用意,“您打算……”
    去岁策棱悔婚一事荒唐太甚,皇帝堵了口恶气,近些年不可能拉得下脸再遣公主和亲漠北。
    可没了漠北,还有漠南,总归都是关外苦寒之地。凭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一旦和亲草原,怕是熬不了几年。
    小佟贵妃受孝懿皇后嘱托照看她,费尽心思把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尔后两人在盛京旧宫也算处出几分真情实意。
    如此,小佟贵妃自然不愿看她刚爬出漠北火坑,转头又掉进漠南泥坑。
    这般着急安排她去公爵府赴婚宴,应是猜到策棱荣耀北归会刺激得皇帝尽快为她在漠南各部另择佳婿,力求能压过策棱一头,为她及皇室挽回一二颜面。
    等五公主大婚后,她的婚事便该提上议程了。
    因着本朝祖上定下的公主和亲抚蒙的规矩,当初为了让五公主顺利留京,皇帝、太后、德妃、佟佳氏这四方合力,明里暗里使劲儿,才促成了五公主下降佟佳氏。
    小佟贵妃心知肚明她劳请不动四方携手力保,若想让她仿效五公主留京不去和亲,只能安排些不光彩的手段,搅和得皇帝与漠南议婚不成。
    至于如何安排——
    公爵府是小佟贵妃的娘家,五公主又是小佟贵妃主嫁,这桩婚事处处都有小佟贵妃的影子。小佟贵妃若想在婚宴当日安排一二不动声色的‘意外’,暗中诱使漠南来贺喜的使者认定她未婚不贞,并非难事。
    届时,一旦皇帝把她与漠南的婚事提上议程,使者定会私下把此等‘秘辛’禀告给漠南主事的札萨克老王爷。
    关外草原民风粗野豪放,早些年各部改嫁、收继婚盛行。
    直到本朝自草原兴兵入关,习了汉人森严礼法,才明令禁止改嫁收继婚等有违礼法伦常之事。
    可时至今日,有些偏远部落私底下仍保留着收继婚的旧俗,改嫁更是比比皆是。
    蒙古不像关内视女子贞洁比命重。
    就算札萨克老王爷耳闻她不规矩‘失贞’,也不会改变求娶主意,只会以此为筹码,趁机为漠南争取更多好处。
    毕竟漠南只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远在塞外以游牧而生,靠天吃饭,一旦逢上暴雪灾年,牛羊倒毙,便只能倚靠大清的供养活命。
    奈何大清也因战事不断,内政吃紧。这些年,双方没少就岁俸增减扯皮。
    皇上乍见漠南狮子大张口,定然亲自审问因由。
    一旦漠南道出此乃她‘不贞’的补偿,皇帝却暗查出她是干干净净的,双方必起龃龉争执。
    皇帝会疑心漠南为了多讨岁俸,故意谎造阴谋,污蔑公主。
    漠南不会领受这莫须有的罪名。
    两方争执不休,婚事受阻是必然的。皇帝震怒之下,没准儿真会主动罢除婚事以警告漠南。
    “娘娘当初愿意接下主理五公主婚事的差事,便存了此等打算吧,您与……”容淖顿了顿,缓然恳切道,“您与额娘已助益我良多,实在不必再为我冒险算计皇上。我的婚事,我自己会上心的。”
    容淖幼时一直称呼孝懿皇后为额娘,长大后还是头一遭,心中百味杂陈,以至于没注意到小佟贵妃面上一闪而过的失望急躁。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冒险一二也是值得的,你当真舍得拒绝?”小佟贵妃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将信将疑,挑眉反复审视容淖。
    容淖坚定颔首,丝毫不见犹豫,“当初额娘怕牵连后入宫的妹妹,两相权宜,决定把我送还给生母,以保证你我互不牵累,证明她并不愿意在你我之间强作取舍。所以,损您利我之事,请恕我不能同意。”
    况且,小佟贵妃一通安排只是貌似天衣无缝,实则纰漏明显。
    ——小佟贵妃常年避居承乾宫正殿,与皇帝相处甚少,太不了解皇帝了。
    不了解至尊光鲜下的敏锐、狠心以及重利。
    皇帝幼年登基,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也许会被怒气蒙蔽一时,绝不会被蒙蔽一世。
    此乃上位者睥睨天下的锐利。
    再有,皇帝把她当暗棋私下精心培养十一载,原是要借她的手控漠北这盘棋。
    哪怕策棱悔婚意外废了皇帝多年布局,以皇帝的性情根本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所以,容淖推断,若皇帝与漠南真如小佟贵妃设想一般生出龃龉,皇帝也绝对不会为了她见罪漠南,如同此番皇帝毫不犹豫踩着她脸抬举策棱一个道理。
    与其为争一口气让她下嫁京中彻底沦为毫无意义的弃子,皇帝定会狠心选择暂退一步,以此把她变成削弱漠南的兑子,玩一招以退为进。
    弃子与兑子都是象戏中的取舍智慧。
    兑子战术有个最浅显的原则,用己方占位较差的棋子去兑换对方占位较好的棋子。
    至于如何操纵她为兑子,又要去兑换掉漠南的谁……
    容淖无意识扶住隐隐刺疼的前额,约摸是养病这一年消息闭塞,过得太闲适的缘故。如今波澜乍起,她才惊觉自己的思维似乎不如从前敏锐冷静,条理分明了。
    ——她竟推测不出若真到了那般境地,皇帝具体会如何行事,只能凭过往了解判断出皇帝的反应取舍。
    还有方才,她虽猜中了小佟贵妃的打算,但下意识选择了退避。
    是真的投鼠忌器,唯恐连累小佟贵妃?还是潜意识不相信自己?
    小佟贵妃的考量是浅薄冒险了一些,但有句话说得没错,大婚之日的公爵府确实占据了天时地利,她完全可以借势想出更圆融巧妙的法子推掉漠南和亲。
    为什么她第一反应只着眼到了方寸之间的得失,鼠目寸光,主次不分。
    容淖借扶髻上珠花的动作,指尖擦过发间那道隐秘的疤痕。格楚哈敦当初冒险在她头上动刀放血,莫不是留下了什么暗疾?
    容淖抿了口茶定定心神,不敢继续深想。
    不过,有一件事她就算不动脑子也十分清楚。
    ——天家情分在利益面前薄如废纸。
    经盛京旧宫一事后,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确实重了,却远没到胜过国利的地步。就像五公主受宠多年,婚仪嫁妆照样被皇帝卡得死死的,掐灭所有可能泛起涟漪、影响国政安稳的因素。
    她和亲漠南势在必行,若有人在这个关头生事阻扰,皇帝必定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一旦查出是小佟贵妃在其中裹乱,不仅意图损害公主婚事,还存在挑拨大清与漠南,动摇本朝根基之嫌。就算小佟贵妃背靠佟佳氏,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诚然,小佟贵妃能想出如此胆大妄为的险招,八成是不介意再隐没个十年二十年的,可她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份厚爱。
    她此生注定无法报答孝懿皇后重恩,总不能还把她的妹妹害了。
    小佟贵妃对容淖还算了解,见她主意已定,知晓是劝不动她了。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罩在东窗斜阳里,如同一幅褪色的画,莫名黯淡。
    良久,才强打起精神,摆摆手道。
    “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算我白操心一场。天色不早了,出宫去吧。莫忘了把我给飞睇雪爪做的老虎衣带回去,那纽绊做得极结实,经得起它们折腾。”
    容淖趁告辞行礼时,不动声色轻瞥小佟贵妃一眼。她觉得今日不仅皇帝反常,小佟贵妃也有些反常。
    好像自她明确拒绝去公爵府后,小佟贵妃的惊诧之下便藏着失魂落魄。越往后,那份落寞萧瑟越发藏不住。
    小佟贵妃虽然对她照拂有加,但并非孝懿皇后那般待她视若己出,何至于突然为她忧虑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舍生忘死。
    莫非,小佟贵妃让她去公爵府,还有旁的原因?
    容淖带着满腹疑惑行到殿门,身后再度传来小佟贵妃疲惫的声音,“对了,你难得入宫一趟,可要去明德堂看看?”
    明德堂与承乾宫正殿只有一墙之隔,里面住着通贵人。要想过去,只几步路的功夫。
    不过……
    容淖想起皇帝隐晦的警告,盯着明德堂方向沉默片刻,终是轻轻摇头,“不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里是皇帝的紫禁城。
    “当真不见?”小佟贵妃提醒道,“听说自从上次皇上驳回她去王府探望你的请求后,她的精神愈发不好了,时常大喊大叫说些胡话。偶尔还会像个未嫁女郎似的一通俏丽打扮,然后揪住芳佃的袖子乱喊额娘,问额娘自己何时能参加选秀,说阿玛卖掉官服上的补子给她换了一副极漂亮的新头面,肯定能入选做娘娘。”
    容淖气息一窒。
    当初她在盛京旧宫恢复意识后,发现身边其余宫人都被打发出去换了份差事,唯独芳佃姑姑不知所踪,便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人被皇帝送回了通贵人身边。
    皇帝此举,分明是要借芳佃的口让通贵人知晓,她最隐秘的恐惧被她唯一在世的女儿亲手揭穿了。
    从此,骨肉殊途,再无回旋余地。
    皇帝不要通贵人的命,是要她日日煎熬,生不如死。
    通贵人本就患有阳狂之症,一朝经此刺激,彻底疯癫不足为奇。
    容淖几乎是提裙逃出承乾宫的,不敢回头,也回不了头。
    有些事情她没错不代表她对了。
    -
    回到王府,容淖把自己关在春山阁里,谁也不见。飞睇雪爪在门口溜达半天,也没找到机会溜进去。
    兰芝今日是随行入宫的,容淖与小佟贵妃说话时屏退了左右,她不清楚二人交谈了什么,但容淖出宫时面若死灰的脸色她是瞧见的。
    兰芝唯恐容淖出什么意外,正犹豫着要派小丫鬟去请福晋与世子福晋来,内间南面的双椀菱花合窗突然支了起来。
    容淖披头散发坐在窗前大迎炕上,探首清凌凌吩咐道,“把我的刀具匣子拿进来,另外再找几块榉木。”
    飞睇雪爪正在窗下捉弄那几丛棣棠花,听见主人的声音,胖猫雪爪起势一跳,圆团团的砸进了窗内。
    飞睇跳不上窗台,只能扒着墙壁眼巴巴的呜呜叫。
    容淖探出双臂,费劲儿提住他的两只前爪抱了进来。
    云芝见容淖肯搭理猫猫狗狗了,不像先前那般阴郁,顿时放心不少,亲自去取了东西捧进内间。这才注意到容淖只是自己散了发髻,身上穿的仍是入宫觐见那套繁琐裙裳。
    “公主可是想雕刻些小玩意儿?奴才先伺候您沐浴换身舒适的衣衫吧,还得抹玉露膏呢。”
    玉露膏是祛疤用的,先前格楚哈敦在容淖身上施用放血疗法,划得身上到处都是口子,四肢犹甚。
    偏偏这些伤处因渗过毒血的缘故,愈合得极为缓慢,留下的疤痕更是不易祛除。
    玉露膏是内廷精通滋养美容之道的太医针对容淖专门调制的,药材皆为奇珍,价比万金。每日涂抹三次,连续数月,方才见些成效,自不好贸然断掉。
    容淖并不愿意带着一身丑陋过一辈子,压着满心烦躁去沐浴上药。
    云芝知情识趣,手脚麻利,知晓容淖今日不高兴,不敢言语扰她,屏息替她上好药后,这才轻声开口,“公主头发还湿着,奴才先为您烘干再给头上上药。”
    有小丫鬟搬了苏合香炉进来,云芝在上面盖上厚厚一层细棉布,保证不会烫到容淖,这才轻手轻脚把容淖乌黑的发放上去,用玉梳缓缓通着。
    “当初格楚哈敦在我头上动刀时,你已被皇上调来我身边伺候了吧。”容淖似随口闲聊,“你可还记得她动手前说过什么?毕竟人脑何等紧要,一副退烧药剂量出错都可能留下隐患,她竟敢上刀,真是胆大心细。”
    云芝想了想,回道,“格楚哈敦是说了一些极为凶险之类的话,没什么特别的,那段时间每个太医都那样说。”
    容淖见从云芝嘴里问不出什么,阖上眼陷入沉思。
    等云芝出去后,她才满脸凝重坐到案几边,拿过榉木开始雕刻打磨。
    -
    春山阁内间的烛火照常亮了整夜。
    所有伺候六公主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从来不管什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昼夜颠倒得厉害,夜间才得精神看书、作画、雕琢工刻等,连飞睇和雪爪都熬不过她。
    别人是听着鸡鸣起床,她是伴着鸡鸣入睡。
    云芝昨日给容淖拿了榉木进去,猜她肯定又熬夜做东西了,估计刚睡下不久。早起后特地蹑手蹑脚推门进入内室,打算把木屑脏污收拾一番。
    “嘶——”云芝脚底意外一硌,定睛望去,才注意满地都是细细小小的木条,十分凌乱,全然不似容淖整洁分明的作风。
    云芝眼皮一跳,快走几步绕过屏风。
    果不其然,西窗案几前,容淖蓬头垢面盘腿而坐,正聚精会神搭建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头架子,脚下则堆着无数割废的榉木条,都是约摸一指粗细长短,上面还有卡榫。
    云芝小心翼翼靠近劝道,“公主,您是在此处辛苦了整夜吗?该休息了,晚些时候起来再做吧,您手指都红肿了。”
    容淖不为所动,手持一根小榉木条做凝神状。大概小半炷香后,突然抬眸哑声问起,“你可认得出这是什么?”
    云芝细细打量过后,一脸为难摇头,“奴才不知。”
    容淖面无表情,毫无预兆劈手把那木架子狠狠砸了出去,几十根木条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云芝肩头一缩,霎时明白了满地的小木条是怎么来的。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云芝慌忙跪讨饶,“是奴才有眼无珠……”
    “与你无关,起来。”容淖疲累揉额,“去传嘠珞进府。”
    嘠珞虽然放出宫了,但依旧隔三差五来王府探望陪伴容淖。
    云芝走后,容淖忍着指头上针刺一般的疼意,再次凝神尝试做出孔明锁,结局又是失败。
    从昨晚到现在,她记不清自己总共失败了多少次。
    她想做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孔明锁。
    只用五十五根小木条,在孔明锁内构造出二十四道机关。
    她十岁时,曾在乾清宫解开过皇帝那只二十四道机关的孔明锁,觉得还算有趣。
    因皇帝不舍割爱,她回宫后依样画瓢自己打磨了一个,不用构图,全靠逻辑推演,过程十分顺畅,几乎没走什么弯路。
    可现在,她做不出来了。
    因为她根本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易厘清二十四道机关之间的复杂联系,经常顾此失彼。
    她尝试过用最笨的办法在纸上细分步骤,勉强能推出十五六道机关。再往后,思路开始混乱,大小失误不断。
    容淖趴在窗前,迎着晨起的风,目光随檐下扑蝶的雪爪漫无目的游移。
    那蝴蝶害怕猫儿,拼了命往高处飞,最终落到绿漆重翘重昂九踩斗栱上暂歇。
    容淖不错眼地望向层层叠叠的斗栱。
    斗栱乃建筑中尤为重要的构件,在立柱和横梁过渡处,纵横穿插,相互垒叠,前后伸出,以承受上部横梁重力,再转移到下部立柱。
    因斗栱无处不在的强烈层次与杂不线显乱的纵横秩序,故而总透着一股神秘莫测之感。
    容淖断定,她的思维逻辑无故变差,八成是她脑子里类似‘斗拱’重要且神秘的经络损坏了。
    -
    一直到嘠珞到来,容淖依旧在看那角斗栱。
    “公主。”嘠珞在路上听过云芝简述容淖反常,心中挂忧,一路快步赶来,喘气不匀,仍扯出笑脸想逗容淖开心。
    “您看这个,这是奴才额娘见茜草果子生得跟小贝壳似的十分可爱,便加在水中染布,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布匹晾干后五颜六色斑驳得很。奴才用来给飞睇雪爪裁了小衣裳,保证它们穿上身跟孔雀似的,看以后谁还敢骂它们是黑炭球。”
    容淖兴致缺缺扫了一眼,“你额娘身体不好你还让她染布?行了,随我进屋,我有话对你说。”
    “公主有心事?”嘠珞本就是个急性子,方才在人前不好多问,现在只有她与容淖二人,她自是憋不住的。门刚合上,她话也秃噜出来了。
    容淖避而不答,从匣子里拿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递过去,“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
    嘠珞猜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忙背手退后一步,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奴才为公主分忧乃是自愿,不为贪图什么金银。再说,当时梁公公放奴才出宫时,暗中塞给奴才不少东西,肯定都是公主您吩咐的。”
    “这银子不是贴补给你花销的,是让你拿着办事用的。”容淖道,“你去市集上给我买一些算学书籍,中西不论,过于简单的不要。”
    “算学才没有简单的,从前在宫里听皇上与您探讨过几次算学历法,奴才觉得比喇|嘛念经还难懂。”嘠珞皱着脸感慨两句,又不解道,“公主您想要算学书籍,何不直接派人去宫内找皇上讨要?”
    “奴才见过这些人中,只有皇上与那几位西洋人是真心喜爱算学,隔三差五聚集探讨什么尺算、方圆、几何等高深莫测的学问。”
    “民间百姓多半忙于生计,可不耐烦钻研这些,甚至还有些人循着旧俗把算学归在奇|淫|巧技里,弃如敝履。在多数世人眼中,一把珠算盘得利索便能称声了不起。”
    “所以啊,这算市集书肆的算学书册肯定比不得宫中齐全。奴才就算想给您跑这一趟,估计也买不来什么。”
    嘠珞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明末清初那会儿,西方的算学历学及一些算术工具由西洋传教士传入中土,最初本是引进做改革历法之用。民间文人风闻后,反映各异,十分激烈。
    有直言称,“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还有人认为西学是毋庸置疑的崇高学问,把中夏传统算学贬的一文不值。
    口口声声骂传统算学‘所立诸法芜陋不堪读’;转头便对西学奉行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试、不必改。”
    听着就像哗众取宠,脑仁没有钥匙大。
    当然,也有比较睿智踏实的文人,对中西算学历学深入钻研鉴别后,明理表示,“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
    种种争锋之下,民间算学类的书册确实稀少,而且鱼龙混杂。
    嘠珞文墨不通,只粗浅识得一些字,根本辨不出好坏,让她去办这事儿确实为难。
    容淖踌躇片刻,只得退一步道,“罢了,时人著的算学书册你只买梅文鼎梅勿庵的。另外可以再买一些唐宋年间的算学题录,最好是有关天元术、四元术及垛积术的。我不清楚这些旧书叫什么名字,你去询问书肆店家。”
    梅文鼎正是不偏不倚提出“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之人。
    至于唐宋那会儿的算学题录,则是容淖曾经无意间听皇帝提过一耳朵,赞之精妙超前,应是错不了。
    容淖其实并不喜欢算学,从前在宫中是为了讨好皇帝才肯学的。
    好在脑子足够灵活,不用费多少劲儿。
    皇帝眼明心亮,察觉出她不感兴趣后,便不常与她讨论了。她若贸然派人进宫讨要算学书册,必会引起皇帝怀疑。
    如今她只是大概清楚自己脑部经络受损,身体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不清楚病灶,更不清楚何时会好,或者坏。
    她不敢贸然惊动皇帝,更不敢随意扎针服药,皇帝可不需要一个蠢钝的女儿。
    为今之计,只能暂且寄希望于外力,尝试让脑子恢复活泛。
    孔明锁、九连环等动脑的小玩意儿能让孩童更聪慧,算学比这二者更考验逻辑思维。
    容淖怕嘠珞记不住,干脆写了一张纸笺交给她。
    嘠珞仔细把纸笺与银子收好,转而问起,“公主您的另外一桩事呢?”
    容淖眼神微闪,哑声问,“你可知通贵人的父母住在何处?”
    “啊?”嘠珞直愣愣道,“贵人府上还有人吗?这些年逢年过节从不见贵人捎带东西出去,也不见宫外有人递折子进来问候贵人与公主,奴才还以为府上大人已经作古……”
    “……”容淖其实也不清楚通贵人的父母是否还在人世,通贵人从不给她讲在宫外的事,以至于她一直以为通贵人与家中亲缘单薄,不再往来。
    宫中许多不成器的微末妃嫔都是这样的,被家族舍弃,活得像根没有来处的浮萍,所以她并未深究过。
    直到昨日听过小通贵人转告的那些疯话,她才明白通贵人不是不惦念宫外血亲,是不敢惦念。
    通贵人知晓自己犯下隐秘大错,唯恐有朝一日被翻出来清算,连累家中父母,索性早早断了往来。
    “你去打听一二。”容淖把自己知道的那三两简单信息告知给嘠珞。
    “纳喇氏并非无名之辈,奴才肯定能找到的,公主放心。”嘠珞道,“只是不知寻到人后,奴才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替我瞧瞧他们境况如何便可。”
    -
    民间没有束缚,嘠珞这样的急性子能甩开手脚办事,比在宫中那会儿利索多了。
    第二天便把容淖要的算学书册混在一堆话本风物志里送了进来。
    人倒是没来,只捎口信说这几日忙着陪额娘去城外求医,过几日进府请安,
    以容淖对她的了解,求医八成是借口,多半是忙着打听通贵人的娘家事。
    一直到小佟贵妃生辰当日,嘠珞还未进府复命。
    容淖近来一直闷在春山阁学算学顺便等候嘠珞到来,把自己逼得过紧,脑中反倒浑噩不堪。趁着下晌日头不晒人了,索性带上飞睇雪爪去花园散散心。
    福晋与世子福晋从宫中赴宴归来,路过花园时见她独自漫步,十分亲热的邀她去前边儿八角亭饮茶叙话,说有几日没见着她了。
    容淖招架不住这对热情的婆媳,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福晋是简亲王继室,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约摸是因为心宽爱笑的缘故,瞧着十分显年轻,和稳重的世子福晋站在一起不像婆媳,反倒更像姐妹。
    福晋左捏捏雪爪胖乎乎的肉垫,右扯扯飞睇的老虎衣,捉弄得一猫一狗蹦跳跑开,不耐烦地冲她喵叫,她偏越发高兴,还抽空笑着对容淖道,“这老虎衣的纽绊真是精致又结实,扣眼儿还绣了个逗趣的蚂蚱头,内造这些人倒是肯上心。”
    容淖微微摇头,“这是贵妃娘娘做的。”
    “哦?贵妃还有这等手艺。”福晋眉梢一扬,似想起了什么,紧接着又道,“是了,我依稀记得她未入宫前养过一条细犬,好像也是黑色皮毛。整日穿着红彤彤的老虎衣,显得那四条狗腿长得像骡子似的,不伦不类,十分滑稽。每每在围猎跑马之时带出来,逗得少男少女笑到打跌,围着不肯走。”
    世子福晋凑趣多问了两句那细犬究竟是何形容,左右是在谈论小佟贵妃,自然少不得提及今日寿宴上的盛大排场,很有宠妃气象。
    福晋圆团团的笑脸蓦然收敛几分,唇角溢出几丝叹息。
    “从一品贵妃寿宴,自然不能差。她冷宫坐了十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只是可惜没个孩子傍身。她二姐倒是极受夫家敬重,还一连生下四个儿子。”
    “当初这两姐妹突然互换入宫,谁背后不赞小佟贵妃一句福气好,现在看来,倒是说不清谁更有福了。”
    “福晋,互换入宫是为何意?”容淖念起几日前小佟贵妃反常的言行,想多了解她一些,说不定能找到症结所在。
    “老皇历了。”福晋抿了口茶,不欲多言的模样。
    容淖眉心微蹙,想要请福晋多讲两句,奈何她根本不是会缠|磨撒娇的软乎性子,一时有些无措,只好把不情不愿的雪爪抓过来,巴巴地往福晋怀里送。
    世子福晋看得好笑,摇摇头无奈道,“额娘您别逗公主了,快说吧。不然等会儿飞睇也该塞你怀里了,那份量一般人可吃不消的。”
    福晋嗔世子福晋一眼,再度勾起笑,“其实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就是当初孝懿皇后崩逝后,佟佳氏按规矩要再选送一个女儿入宫。他们府上适龄的正支女子只有二姑娘与三姑娘。”
    “三姑娘是二房庶出,身上还背着一桩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二姑娘是长房嫡出,她阿玛又在不久前随御驾亲征噶尔丹时殉了国。所有人都认定二姑娘是板上钉钉的皇妃,结果到了入宫那日,上轿的却是三姑娘。”
    不必说,三姑娘肯定是如今的小佟贵妃。
    “那贵……三姑娘的婚约如何处置的?”
    “自是作废了。”福晋道,“不然怎能入宫。”
    容淖继续追问,“那与她定亲的男子如何了?”
    “哟,这我还真不清楚。”福晋随口道,“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那男子也非什么惊才绝艳让人闻之难忘的能人。我只隐约记得是个少年将军,大抵是在外戍边多年未归吧。反正不在京中,否则怎么可能一直风平浪静的。”
    -
    容淖回到春山阁,第一件事便是把飞睇的老虎衣扒了,端端正正叠好放在案几上,目不转睛的看。
    云芝眼皮一跳,正想着这主子又发什么疯,忽然听容淖问道,“你可喜欢细犬?”
    云芝不知其意,猜测道,“公主想再养一条细犬?这怕是不太方便,细犬听着名字斯文,实则是兽类猎犬,高大不说还十分野性。从前奴才有位邻居养细犬护院,手腿时不时被细犬衔破咬伤。”
    “以你之意,你是不愿意养细犬的?”
    “奴才失言。”云芝跪倒在地,“奴才是伺候公主的,您喜欢什么,奴才便愿意养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起来。”容淖有些头疼,云芝处处堪称拔尖,唯一的毛病便是膝盖太软,“我另外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养细犬的多是什么人?”
    “热衷武事与喜爱打猎的男子。”云芝认真补充道,“还得家境殷实,细犬胃口大,专爱肉食,一般人家可养不起。”
    容淖闻言陷入沉思。
    她或许知道小佟贵妃自她明确拒绝去公爵府后,为何那般消沉了。
    当年,小佟贵妃八成不是自愿入宫的,只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她三姑娘的身份确实不及二姑娘高贵。
    可二姑娘正是因为身份太高,才入不得宫,只能换成三姑娘。
    二姑娘乃重臣佟佳氏的长房嫡女,皇帝的嫡亲表妹,父亲又是为征讨噶尔丹牺牲的功臣。
    当初皇帝为表对其父的看重,更是为安抚北征大军的心,甚至涕泪决定亲自出城迎其父的灵柩回京,被众位皇子跪求多次才勉强改了主意,改由几位年长的皇子代为城外迎灵。
    二姑娘这般出身,又承着父亲哀荣声势浩大入宫,一个皇贵妃之位怕是都不足以平民心,可是再往上……
    封后。
    皇帝不愿意,佟佳氏也不敢愿意。
    佟佳一族已经连着出过皇帝生母及孝懿皇后两位皇后了。
    若在这势头上再添一位皇后,将来皇后再诞下嫡子,必与太子争锋,引得朝堂动荡,皇帝猜忌外戚势大,起修剪之心,盛极必衰。
    封后于皇帝与佟佳氏双方而言,是祸非福,默契由此而生。
    所以,二房庶女小佟贵妃入宫了。
    这么些年,小佟贵妃大抵从未忘过那桩娃娃亲与送她细犬的将军。
    所以避居十年甘之如饴,以后妃之首的身份留在盛京屈尊照顾她半年也不见抱怨,却在回皇宫真正当上掌事宠妃后开始异动消沉。
    小佟贵妃分明是存心不想要这份皇宠的。
    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宠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佟佳氏,她根本推拒不了。只能兵行险招,用算计公主婚事,挑拨漠南关系这等大错来激怒皇帝。
    届时,就算她出自佟佳氏,皇帝也不可能再抬举她。
    -
    五公主大婚这日,容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公爵府走一趟。
    她担心小佟贵妃‘利用’她不成,会使出别的不要命的险招。
    《白虎通义》记载——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时人成亲,多半是上午迎亲,晚上拜堂,五公主自不例外。
    上午吉时,额驸阖家将准备好的“九九礼”抬至午门恭纳,宫中受礼后,皇帝与太后分别于太和殿和寿康宫宴请额驸家中男女。宴后一通拜别,五公主上花轿由校尉抬出宫,被一众送亲福晋、命妇等簇拥着,往公爵府去,等着黄昏拜堂。
    简亲王福晋在今日送亲福晋之列,一直在五公主跟前操持各种大小礼俗忙得脱不开身。
    容淖则与世子福晋一道径直去了女眷所在的内宴厅。
    距离开宴还有段时间,公爵府安排了戏班子来唱戏。
    女眷这边点的多半是《桃花扇》《西厢记诸宫调》等婉转缠绵的曲调。
    外厅男宾处相较而言热闹许多,还未开席,已抬上好酒推杯换盏,不时能听见前边儿传来酒酣意浓时击节喝彩的动静。
    世子福晋担心世子喝多了伤身,有些坐不住,叮嘱容淖几句,便离席遣人去寻世子了。
    容淖趁机不动声色观察一圈儿,并未发现席间有任何异常。
    当然,也有可能是异常根本不会发生在女眷处。
    外厅男宾喝得那般兴起,可比心思细腻的女眷好下手多了。
    容淖眉心稍拢,借口此处嘈杂,请佟佳氏的年轻福晋给自己寻一处安静所在。
    其实早在进府时容淖已经注意到了西路那边有一幢描花漆的三层翘檐小楼,位置十分优越。
    看似远离喧闹,实则能居高临下把内外宴厅的大半情形收入眼内。
    在容淖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她果然被安置到了翘檐小楼的顶层。
    佟佳氏福晋临走前特地叮嘱,“此处有一条贯通外院的小径,妾身担心有男宾误入冲撞到公主,已派人严守着了。不过,还是请公主莫要随意走动。”
    容淖应过,心里没把这话当回事儿,趴在窗前聚精会神盯着内外两处宴厅。
    外厅确实热闹得紧,觥筹交错间把台上热火朝天的《西游记》都给盖过去了。若非容淖眼睛够好,瞧见一猴儿在戏台子上活蹦乱跳翻跟斗,根本判断不出在唱什么戏。
    容淖只是多在外宴厅多落了几眼,回神时发现有四五个华服少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正勾肩搭背往小楼来。应是喝多了酒,边走边‘高谈阔论’不停。
    “简亲王世子婚后突然收了心,不再往外面去胡闹,我还当世子福晋国色天香降服了他。方才暗中瞧了一眼,那世子福晋小鼻子小眼跟蒜头似的,唯有身量还算丰腴。”
    另一人猥琐接茬,“是啊,其貌不扬偏还粘人得紧,老爷们儿在外喝两盅酒也要多管。瞧那架势,改日怕是得把世子栓到裤腰带上。”
    又一人开口,“世子福晋当真如此粗鄙不堪入目?我方才没瞧清楚。”
    最初出言诋毁那人再度开口,嚣张得很,“我这双利眼可是在堂子里泡出来的,你还信不过?”
    “说得在理,天蓬元帅什么仙女没见过。”毫无波澜的女音伴着一壶滚热的茶,直直砸在几个纨绔脚尖,阻了他们迈进小楼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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