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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几次碰面下面,策棱把容淖寡漠诡秘的处世之道看在眼中,却还是不能彻底把她与十多年前那个奶呼呼的懵懂瓷娃娃分开。
策棱从未想过,自己真切认识长大后的容淖,是以这种‘清晰’且‘深刻’的方式。
卷轴之上,袅袅几笔,已是描朦胧引遐思,旖旎暗生。
独属少女的惊鸿年华,昳丽得惊心动魄,见之难忘。
冲击太大了。
策棱闭闭眼,脑中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喉结微妙一滚,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冷静思绪,莫要陷入混乱泥沼。
——天道好轮回,昨日他衣冠不整被容淖嘲弄,今日容淖便赤……
不,这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更不对劲!
策棱呼吸越发滚烫,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气象的草原狼,此刻犹如一块烧着的柴火,俊脸肉眼可见燥红起来。
若非容淖阴测测的问话响起,他大抵是要把自己活生生烧成红炭的。
“看够了吗,我有腰吗?”
“…………”直到此刻,策棱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画还被自己抓在手中。容淖大抵是误会他愣住半天是在仔细窥视画卷的内容,故而有此说道。
策棱虎躯一震,做贼心虚般猛闭上眼,手忙脚乱把画一裹,两指捏着一角画轴裹边,犹如捏着个烫手山芋,忙不迭递还至容淖面前。
出乎意料,容淖并未第一时间拿走这幅见不得光的画。
她面覆寒霜傲立,瞳孔更是黑得深不见底,如不见星云的暗夜,铺天盖地的暗色肆意蔓延,不见边际。
个头小小,气势却是十足,如睥睨浮生的小凤凰。
生长于天下顶顶富贵窝的金枝玉叶,虽然年纪轻轻,但已能完美撑住这份威严倨傲,容不得半分忽视。
策棱被容淖盯得头皮发麻,灵光一闪,竟领会到了她这满身公主威压映射出来的未尽之意。
踌躇一瞬,双手托住画轴呈上,垂首恭敬唤道,“公主。”
没完全确定那小太监的嫌疑便追来贸然夺画是他唐突了,才会引来此番尴尬。容淖好歹是天子掌中珠,想要出口气,压着他把画双手奉回也在情理之中。
策棱不想在此刻再去挨容淖的冷眼,以免火上浇油。奉画时有意眼皮半耷,避开与她对视。
目光兜兜转转,不经意落到容淖发间那支银镀金嵌珠珊瑚蟹纹簪上。
蟹纹簪首用珊瑚,目为珍珠,身是点翠,神形兼备,活灵活现。
小螃蟹。
策棱晃了晃神,打心底里,蓦然生出几分庆幸。
以往他都把容淖当小儿对待,而非一位过了及笄礼的成年公主,出言劝诫也不太讲究措辞婉转,反而更力图简洁明了以便能让容淖辨出轻重。如此,难免有僭越冒犯之嫌。
容淖每次都像只惹不起的倨傲小螃蟹,看似爪牙恣意不肯听劝,实则从始至终姿态漂亮,未曾真的红脸动怒。基于良好的修养,她其实是个高傲却有礼的公主。
这次,应该也一样吧……策棱心想。
他的注意力多半落在尴尬冲突的本身上,并未觉察到,潜意识里,他更在意容淖会不会因此厌恶自己。
与此同时,容淖没策棱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面无表情,一把抽走策棱手上的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画轴一侧‘刚好’高高翘起,又‘刚好’重重打在策棱挺直的鼻梁骨上。
并伴着一声利落的,“滚!”
“…………”
小螃蟹突然亮钳子了。
策棱摸摸生疼的鼻梁骨,目送容淖拂袖上轿,将欲离开,没来由心中一紧。
“且慢。”策棱闪身阻拦,稳如扎根挺拔的岩松,隔着薄薄一层轿帘子,硬着头皮低声解释,“今晨皇帐附近那片营地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巡卫营查探时,发现这位公公并非御前伺候的宫人。”
之前在畅春园时,策棱误会容淖在打舜安颜的主意,没少盯着照水阁,防止容淖做出错事。
他对孙九全有几分脸熟。
是以,方才巡查之时,他发现孙九全鬼鬼祟祟从皇帐附近溜出来,往容淖面前跑,怀里疑似还揣着利器,立刻追了过来。
谁知……策棱耳根发热。
有人趁夜擅闯营地。
——难怪这一大早,又是军号,又是鼓点的。
容淖心下了然。
想来是皇帝下令故意弄出的大声势,以图遮掩巡卫营四下搜寻的动静。
毕竟北巡队伍这才行到京都城郊,勉强还算百姓口中的天子脚下。若传出皇帝在此地遇乱的消息,岂非动摇民心。
“所以,你此番冒犯是唯恐图穷匕见,关心则乱了?”容淖掀帘冷觑策棱,似笑非笑往孙九全身上一瞥,毫不犹豫道,“既关乎御驾安危,那人便由你带走吧,好好审审,没准儿他瞧见了擅闯营地之人。”
说罢,容淖甩手合窗,风带起轿帘,糊了策棱一脸。
“……”策棱若无其事地把挡事的轿帘扒拉开,试探追问,“当真?”
他确实想带孙九全回去询问,本以为会遭到容淖阻止,毕竟那幅画的来历不像是经得起拷问的样子,却没料到容淖如此配合,坦然爽利。
容淖冷瞥策棱一眼,没再搭腔的意思,径直示意下面人起轿,去与北巡车队会和,换乘舆车。
车上只有容淖与嘠珞主仆二人,嘠珞憋了一路的话总算找到出口的时机了。
“公主这是想借那些巡卫的手,深入试探孙九全的来历与……那位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关系?”
嘠珞记得春贵人的帐篷距离皇帐极近,按她的猜测,孙九全应是取画回来的途中,被巡卫营发现,当成混进营地的生面孔怀疑了。
嘠珞忆起昨日容淖支使孙九全去偷画后,为了安抚急得哇哇大哭的她,凑在她耳边轻声透露的三言两语,舌头打了个结,言语避讳。
“此法会不会冒险了些?万一孙九全一见侍卫营的手段便软了骨头,把有的没的全交代了,岂非累及公主?”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他是属蜚蠊的,拼了命想活,又岂会胡言乱语自找死路。”容淖漫不经心道,顺手把画轴递给嘠珞,“可知道该怎么做?”
嘠珞绷着一张小圆脸,郑重其事点头,“奴才会帮公主达成所愿的。”
-
由于近几日北巡队伍在路上一再耽搁,趁着今日天光晴好,便多赶了一段路。一直到星子眨眼的光景,众人才扎营休息。
容淖在车上颠簸一天,早早拖着一身疲惫歇下。
她身子骨弱,比寻常人怕冷,所以帐中从不用冰,只靠宫女打扇驱暑。
顾忌她脸上的秘密,此行能入她帐内贴身伺候的只有嘠珞与芳佃姑姑两人。
芳佃姑姑因昨日在温泉行宫时,扯出积年老仆的身份执意劝诫容淖顺服皇帝,莫要侍宠生骄,因而惹了容淖讨嫌,白日里一直被冷落,难免心中惴惴,悔意顿生。
她虽是通贵人面前最信任得脸的老人,但容淖丝毫不受其母影响,自幼便不太亲近她,待她态度平平。
她算是看着容淖长大的,心里清楚得很,这位六公主瞧着不显山露水,实则比张牙舞爪的通贵人厉害多了,心也更狠更冷,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
这不,没有通贵人在旁撑腰,六公主断不能容忍她一个奴才倚老卖老。
连她的主子通贵人都要靠女儿庇护过活,她自是没资格与公主别苗头,比脾气的。
芳佃姑姑有心去容淖面前服个软,奈何白日里周遭人多眼杂,她在一干小太监小宫女面前拉不下身为掌事姑姑脸面。只能趁晚间,多殷勤几分。
正好嘠珞在路上吃坏了肚子,她索性赶了嘠珞下去休息,自己亲自替容淖打扇守夜。
容淖睡眼半阖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翻了个身,倒也没出言赶人。
芳佃姑姑心里悄悄吁了口气,一守便到后半夜,实在支不住了,无声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抖开铺盖睡下。
半梦半醒间,芳佃姑姑隐约听见外帐有窸窣异动,警醒睁眼,见床上容淖仍维持侧睡姿势,呼吸绵长。
那……外面是谁?
芳佃姑姑疑窦顿生,无声无息起身,潜到分割寝帐与外帐的幔帷旁,撩开一道缝,眯眼打量外帐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哐——”嘎珞被黑暗中,背后突然冒出来的幽幽问话吓得险些原地跳起来,掀在手中的青花海水纹香炉盖无意跌落,幸好地上铺了一层地毡,只砸出一声闷响。
“姑姑?”辨认出来人是芳佃姑姑后,嘎珞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遮遮掩掩回道,“姑姑您怎么起来了,我没……没做什么……”
黑夜并未彻底掩住嘎珞做贼心虚的动作。
“你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跑来翻香炉。伏夏暑天的,莫要给我说你是凑在香炉旁烤火。手里藏的什么东西,自己拿出来,趁早交代清楚!省得以谋害公主的罪名把提灯、墩锁的苦刑都尝个遍。”
芳佃姑姑肃声道,她在通贵人身边做了多年掌事姑姑,惯通各种磋磨人不见血的手段。在一众宫人中,积威深重。哪怕此刻她刻意压低了嗓音,仍旧吓得嘎珞没出息的抖了抖。
“我没有谋害公主。”嘎珞嗫喏道,却始终不肯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芳佃姑姑眼神深了深,作势要唤人进来押走嘎珞严刑审问,“我既抓了你个现行,有没有便由不得你说了能算!”
“别,姑姑不要惊动外面的人!”嘎珞情急之下,方寸大乱,哆哆嗦嗦把手中的东西交了出来。
“字画?”黑暗中芳佃姑姑看不清画上内容,掂量着手上物什的大体模样,冷厉责骂,“你这小蹄子,好的不学,竟学那些阉竖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公主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不是这样的姑姑……”嘎珞慌忙否认,她见靠嘴说不清楚,索性几步摸黑到矮几旁,点了蜡烛,示意芳佃姑姑摊开画轴。
芳佃姑姑只看了一眼画上美人的无限春光,以及那半张白玉无瑕似的侧脸,顿时瞠目,险些失态惊叫起来,“荒唐!这是谁干的!”
“是春贵人。”嘎珞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起末讲了个遍,“公主好不容易才把画夺回来,嘱咐我悄悄烧掉,姑姑您快把画给我吧。”
嘎珞说着,夺过画几把狠狠撕碎,劈手扔进香炉,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手。
芳佃姑姑盯着窜起来的赤红火苗,面上不见松懈,反倒愈发紧绷,朝着嘎珞恨铁不成钢骂道。
“愚蠢,如此要命的大事你也敢替公主瞒着!春贵人既看到了公主的脸完好无恙,光烧一幅画能抵什么用!”
整个宫中,除了容淖与皇帝,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帝对容淖“寄予厚望”。
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容淖的得宠皆因皇帝怜她体弱多病且容颜损毁。
包括通贵人和芳佃姑姑。
所以,通贵人严格把控容淖饮食多年,不许她多食一粒米,病美人合该是孱弱纤细的。
所以,当初容淖的脸分明好转,通贵人却不许她宣扬,甚至还和芳佃姑姑一起,专门为她仿出了旧朝的斜红妆。
相传,旧朝风靡一时的斜红妆本就起源于一位伤了脸的宫中女子。那女子心思灵巧,以伤痕为妆,化腐朽为神奇,反倒越发受君王宠爱。
一笔斜红,张扬且深意,不断提醒皇帝,她的卑怜。
芳佃姑姑唯恐容淖秘密曝光失宠甚至引来灾祸,再无心睡眠,魂不守舍坐在外帐不知在想什么。
嘎珞则以守夜为由,默不作声进了内帐。
榻上本该安然酣睡的容淖此刻正睁着眼,目色清明,毫无睡意,悠然与掀帘入内的嘎珞对上。
嘎珞不见异色,微不可察朝她点头。
-
孙九全是隔日晌午时分,众人忙着扎营造饭时,被一个侍卫悄悄送回来的。
侍卫营走了一遭,他表面倒瞧不出遭了多大罪,全须全尾的,只脸色白了一些。那袭泛蓝太监袍穿在身上,越发像文弱清隽的簪缨公子了。
只有凑近了,才能从他行动间无意从衣袍内涌出的血腥味察觉出,他这一日没少吃苦头。
“公主,奴才回来复命了。”孙九全缓慢跪倒请安,额角细细密密挂了一片汗,那口本就破烂的嗓子此刻破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言语什么。
“受了刑?”容淖问道。
“走了套巡卫营的规矩罢了,不碍事。”孙九全分明连喘息都艰难,偏偏话还不少,“奴才只是无意经过皇帐附近,与那擅闯营地之人绝无干系,属于一问三不知的,按例审问过后,轻车都尉便做主放奴才回来了。”
言下之意,他什么都没对那帮侍卫吐口。
也是,若他真说了什么,怕是没命走出巡卫营。
但凡主子跟前伺候的宫人,难免会摸到主子几分秘密。装聋作哑便是相安无事,若逞口舌无疑自寻死路。
“行了。”容淖抿了口茶,神色淡淡,略带深意道,“往后行事仔细些。”
孙九全听出容淖在点他取画那事办得不够利索,谦恭应道,“奴才省得。”
“这几日不必跟着伺候,到后面牛车上歇几日吧。”容淖摆手打发他出去。
孙九全道谢行礼告退,拖着滞缓的脚步往太监暂歇的棚顶去,忽然听得身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嘠珞追了上来,“这是公主赏你的伤药和饽饽。”
孙九全一愣,“劳烦姑娘,请代我谢过公主。”
“不必客气。”嘠珞把东西塞他怀里,上下打量一眼,好奇道,“你似乎从未唤过我姐姐?”
宫人间的排资论辈,年龄属于次要,主要看在主子跟前的受宠与脸面。
嘠珞是容淖跟前最得用的大宫女,虽然年纪不大,但明德堂的小太监小宫女都会规规矩矩唤她一句‘姐姐’,像孙九全这样进宫日子尚浅,又毫无靠山的,甚至还有殷勤称她为‘姑姑’的,各种小意讨好。
“姐姐。”孙九全脑袋半垂,从喉咙里含含混混挤出一声。
“……”嘠珞那几分好奇顿时散了,满脸无趣的转身回去。
她性子活泛,故意挑着临溪那条路走,因为那里三三两两蹲了不少小宫女,都是来水边替主子或自己浣洗物什的。
嘠珞在宫中没有特别要好的小宫女,相熟的也少。她四下张望,本想看看有没有熟面孔能一起叙话几句。
不曾想,熟人没找到,倒是先隐约听见了几个宫女细声细气,神神秘秘讨论容淖。
“六公主”、“订婚”、“赠物”,反正每个词听起来都十分骇人,流言无疑。
可是不等嘠珞把这则莫名其妙的流言听全乎,那群小宫女中便有人认出了支棱着耳朵偷听的她,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唯恐被她揪去六公主面前问个乱嚼主子舌根的罪名。
嘠珞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顾不得找人叙旧,径直小跑回去找容淖,结果却得知容淖与她前后脚功夫被皇帝召去皇帐一同用膳了。
嘠珞只能心急火燎的去皇帐外等候。
好不容易等容淖用完午膳从皇帐出来,又差不多到拔营上路的时辰了。嘠珞见到处都是在拾掇造饭、搭帐用过的器物上车的宫人,来来往往,人多眼杂,只能强行按捺,准备去车上禀告。
谁知,八公主先来了。
“六姐姐!”隔着还有一段路,八公主便开始挥着团扇冲容淖打招呼,眉目明媚,一团天真跳脱的孩子气。
她身后的大宫女孟春忙不迭拉下她高举的胳膊,嘴里还紧张兮兮念叨什么,看样子多半是劝她稳重些。
自御驾北巡上路起,这还是容淖第一次见到八公主。
上次见八公主应该是在畅春园,两人同住照水阁时的事了。
容淖依稀记得,那日她陡然从五公主遮遮掩掩的口风里,捋出当年种痘所之事隐情颇深,一旦揭开,通贵人极有可能为之偿命,是以心绪繁杂,对八公主的态度尤为冷淡不耐烦。
八公主约摸是被她伤到了,也或许是耽于北巡路上风光玩乐,再未露过面,容淖乐得独自乘车清闲,也没怎么留意过她。
容淖略显诧异,“快登车了,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听说下晌要走的驰道前阵子被雨水冲毁大半,颠簸得紧,所以我想坐六姐姐的车,少遭点罪。你可不知道,自畅春园出城后,这一路上我都快被颠散架了,见天的吐,宜娘娘昨儿还打趣说我快把她给熏酸了。”
八公主扶扶酸疼的小腰,略显羞涩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完全不见疏远隔阂。
容淖的舆车是皇帝着内造仿照太后凤驾,降低规格打造出来的,只是大小纹饰差一些,但减震功用却是半分不差。
比之其他女眷单靠皮革裹住车轮及铺垫软靠减震的马车,容淖这车显然精细许多。
——车轮裹的贵重皮毛而非粗砺皮革;
且在车舆之下,车轴之上,匠人还煞费苦心的复刻了周朝时期马车减震的“伏兔”技法;
车内布置也更为合理舒适,大小物什都透着用心。
饶是如此,容淖依旧觉得这马车有些颠簸,更遑论是跟随宜妃坐普通马车的八公主。
容淖看了眼八公主明显清减两分的小脸,颔首同意。
小姑娘虽有耍苦肉计的嫌疑,但言辞坦荡,眼神清澈,并不惹人生厌,反倒透出几分难能可贵的粹质。
“多谢六姐姐!”八公主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挽住容淖的胳膊,“我都想过了,如果你不愿意与我同乘,我就过去求皇阿玛送我回宫去,这为了去草原玩一遭,太受罪啦。”
“……”因着八公主的话,容淖目光下意识往不远处的皇帐落去。
高高在上的明黄宝顶迎着滚烫炽日,耀目的颜色恍似烈焰,轻易便能把人灼伤。
论起来,皇帝算是本朝帝王中最爱护儿女的。
每日不管朝务如何繁杂,都会抽空去上书房瞧瞧阿哥们书念得如何,武艺可有长进,挨个过目文章,考校指点,盼他们将来匡扶社稷,有个好前程。
公主们的前程不在朝堂,在于婚事。
皇帝便力排众议,坚持女儿晚嫁。
大公主更是虚岁二十方得婚旨,创下了本朝之最。
因为遍观本朝前辈的公主们,她们多半是早早成婚,十来岁不知事的年纪便和亲蒙古的不在少数,结局多半不尽人意,嫁得早,逝得也早。
奈何再是用心的君父,首先是君。
皇帝此番北巡分明带了三个女儿。
五公主肯定是要与太后同乘的,不必担忧旅途颠簸;容淖也有为她特制的舆车;唯独八公主没有得到额外照顾……
八公主被忽略的因由,说到底只有一个——不够分量。
料想得到,她未来的和亲安排,八成是对皇帝益处不大,但又必须的地方。
容淖与八公主一前一后登上舆车。
八公主知道容淖只是惯常的安静,而非心情不虞,便没有太多顾忌,自顾兴高采烈说得开心。
明明片刻之前还在抱怨心肝脾肺差点吐出来,这会儿又开始畅想草原风情了。
她的身上好像既有孩子的健忘,也糅合了成人的豁达,矛盾又和谐。
“我先前求着十三哥带我练了好一阵子骑术,就是想去草原上赛马叼羊。六姐姐,如果我叼羊比赛赢了,一定把第一块‘幸福肉’给你!”
叼羊比赛是个草原游戏,大概是一群人围在一起,策马抢夺一只羊身。先拿到羊身并冲到终点的,便是获胜者。
获胜者方便将羊烤熟,请众人共享,那肉便称为‘幸福肉’。
八公主攥起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志气昂扬道。
结果话音刚落,立马干呕一声。
容淖瞥了眼上一秒张牙舞爪,下一秒蔫头巴脑的八公主,面无表情道,“你才用过午膳吧?你若是敢乱折腾吐在我车上,我便敢把你赶回宫去。”
八公主杏眼瞪圆,立刻捂住嘴,识趣的抱个个大软枕滚到一旁闭目养神,留个后脑勺对着容淖。
这些日子吐着吐着她也吐出经验了,闭眼睡觉是最舒服的乘车姿势。
大概是容淖的舆车确实平稳舒适,不多久,八公主的呼吸便沉了许多,像是睡过去了。
嘎珞一直在偷觑八公主的情况,见她入睡,特地耐着性子等了小半炷□□夫,才凑到容淖身边,轻声说起在溪流边听见的流言。
“奴才寻思着,八成是昨早轻车都尉追来抢……呃……”
嘎珞想起那情形,都替容淖尴尬得头皮发麻,刻意囫囵了一下。
“肯定是那一幕被人瞧了去,才编排出什么轻车都尉已被皇上私下订为六额驸,只等北巡返京便要公布婚事,这才默许公主与其私下相见,交换信物。好像还说什么打情骂俏……”
“行了!”容淖头疼打断,她现在听不得“画”相关的字眼,也听不得策棱的名字,更遑论是听见两者结合起来的荒谬流言,气得瞬间变脸。扭头想倒杯茶喝冷静冷静,猝不及防撞上八公主亮晶晶的双眼。
“……你没睡?”容淖平静问道。
八公主敏感嗅到那一丝平静后潜藏的危险,利索把眼皮一合,开始装死。
八公主这一装,还真的睡着了。
一觉睡到黄昏,队伍停下,才被外面张罗安营扎寨的动静吵醒。
正好看见容淖主仆下车,八公主掀帘看了看,睡眼惺忪道,“六姐姐你去何处,下面帐篷好像还没搭好。”
嘎珞面色微微发僵,容淖倒是神色自若,淡静扔下一记重磅炸.弹,“我去见轻车都尉。”
“啊?”八公主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等她缓过来,立刻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朝容淖追去了。
“六姐姐你……”八公主面色纷呈,惊诧、好奇、不敢置信等,皆有,结结巴巴问了一大堆。
“所以、嘎珞说的都是真的吗?皇阿玛为六姐姐订下了轻车都尉?还有,咱们平时都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轻车都尉如何约你相见的?”
其实是皇帝跟前的小太监跑来传的消息,说是皇帝宣召,但没具体说为何宣召,而且召见的地方也并非皇帐,而是距皇帐不远处清净隐蔽的矮山。
皇帝日理万机,中午才宣容淖一起用过膳,这会儿才过了几个时辰,又传她去看一坐不起眼的矮山,且还说不出个原因来。
神神秘秘的,其中用意必不简单。
思及皇帝已明言选定策棱,以及嘎珞带回来的流言,容淖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皇帝确是打算近日便把她和策棱的婚事彻底定下来。
只要婚事过了明路,未婚夫妻有些亲密交往也不妨事。所以,那些宫人间的口舌不曾有人制止,毕竟堵不如疏。
今日的矮山之约,与那日皇帐相逢差不多,都是皇帝为她与策棱特地安排的相处机会。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和八公主讲得太细。容淖眉梢一扬,不答反问,“你既如此好奇,不妨同行去看看?”
“真的?”八公主双眼放光,确定容淖不是在开玩笑后,二话不说提裙跟上了容淖主仆。
三人同行往矮山走,虽更惹眼了,但却能削弱旁人目光里的探究。
她不想把策棱与自己绑得太紧,最好连一丝流言都不要有,免得来日解开麻烦。
越近矮山,四周风景愈佳,清净而不荒寥,算是暑天难得一见的舒心地。
她这皇阿玛对挑选幽会之地倒是颇有心得。
“六姐姐,那人可是轻车都尉?”八公主眼神好,人也活泛,乍一见到远处矮山下身着黑色袖箭衣,同色披风,背立黄昏,挺拔锋利如山石的年轻男子,立刻来了精神。
容淖眼神不如她,斟酌片刻才敢确定,从鼻子哼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嗯。”
“六姐姐不高兴?是不中意轻车都尉吗?”
容淖这次干脆不搭理她了,但浑身充斥的排斥与不悦骗不了人,甚至就连八公主这样天真的小姑娘都敷衍不过去。
“为何如此?”八公主勾着手指头,巴巴的开始数,颇有心得的架势。
“这样瞧着,那位轻车都尉皮相虽非绝佳,胜在气势造根骨,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动如山的气派,像……像威风凛凛的狼王!”
“嗤——狼王。”容淖显然对八公主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意象不以为然。
目光挑剔扫过不远处的策棱,见他黑色披风被山风扯成展翅的形状。
大热的天,也不知他抽什么风,竟披着一条黑黢黢的披风出来,容淖嫌弃冷嘲,“晒干的老板鱼还差不多。”
山东巡抚曾往宫中献过两尾体型快赶上脸盆大的老板鱼,后来没养活,本是要处理掉的。
明德堂有个祖籍山东的小太监自告奋勇,说可以把鱼晒干用来烹菜,十分美味。
容淖无意间瞧见过一眼晒干后的老板鱼,又黑又硬还丑,倒尽胃口。
以前容淖觉得晒干的老板鱼状似没完全打开的折扇,如今却觉得更神似着披风装相的策棱。
几人说话间,已快走近矮山底下了。
八公主被嘎珞拉着,识趣驻足,任由容淖独自上前。
“找我何事?”容淖绷着一张小脸,冷若冰霜问道。
这是明显还在生那画的气,策棱面上窜过一丝无奈,从山石里抓出一个小竹篮,低头递到她面前,“给你的。”
容淖不接,只以目打量那装满半竹篮子花花绿绿,煞是小巧好看的果子。没有出现策棱设想之中的喜悦,甚至还隐约有些……嫌恶。
策棱见状,先忙低声解释道,“都是山上摘的新鲜野果,能吃的。”
他顿了顿,又硬邦邦道,“昨日……是我唐突了,皇上已经问罪过我。不过你放心,画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说了孙九全不合时宜出现在皇帐附近,我要把人带走审问,无意间与你起了僵持。”
“问罪?问了你什么罪?你我都同时出现在此处了,何须遮遮掩掩。”容淖面无表情,“尚在世间,便不要鬼话连篇!”
策棱怔住。
容淖嗤笑一声,单刀直入,“皇上怕是趁机给你说了你我婚事吧,特地安排着让你来给我道个歉,盼着你我日后恩爱和睦,倒也不必如此。”
策棱就算再迟钝,也能读出她言语间的嘲弄,斟酌问道,“你是不喜这桩婚事,还是……”
他微妙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