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嘠珞稀里糊涂抱着容淖藏身在矮坳里,不知道容淖与春贵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起先,容淖意识清醒,有主心骨在,嘠珞脑中一团浆糊也觉得安心。
可就在河岸边传来皇上亲至的动静后,容淖便悄然昏睡过去,怎么唤都不醒,身子愈发寒凉,呼吸渐渐变弱。
嘠珞用脏污的宫女外裳紧紧裹住她,又狠心掐了她的人中,依旧不见清醒迹象。
主心骨倒了,嘠珞顿时慌了,她不清楚按照容淖的谋划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只知道无论什么谋划、清誉都比不上容淖活着重要。
况且,春贵人已经‘获救’,河边的人全数撤走了。很快,御驾一行便会拔营回宫。
如果她们再在此耽搁,待到启程时辰,宫人们发现六公主不见了,肯定会四下寻找的。届时,她们狼狈藏身在此又有何意义。
嘠珞心中打定主意,背上容淖正准备往扎营地走,忽见前方有人抬着小轿直直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来了。定睛一看领头之人,竟是个熟脸,当下激动唤道,“孙姑姑!”
来人正是乾清宫的掌事姑姑,在御前伺候多年,极受皇帝倚重。宫中妃嫔皇嗣见了她,无一不笑脸相迎。
“我等奉圣命前来接公主回宫。”孙姑姑正色道罢,直接让人把容淖抱上了小轿,飞速转头离去。
嘠珞连忙跟上,都这时候了,她顾不上思考孙姑姑为何巧从天而降,只希望能赶紧救治容淖。
由孙姑姑领路,一行人并未与排场盛大的御驾汇合,而是悄无声息穿过扎营地,上了一辆双乘马车,径直奔驰回旧宫西所寝殿。
太医院判已奉密令在殿内等候多时。到底是杏林圣手,一个照面便判断出容淖的粗略表症,“公主落水后一直昏迷未醒?”
“醒过的。”嘠珞赶紧详细说了当时情形。
太医院判卷袖凝神替容淖诊脉,指尖搭上不过片刻,忽地脸色巨变,脱口而出道,“不对,不对,这么脉象不对,与前日公主佛前晕倒存下的脉案判若两人。今日昏迷也并非体弱呛水晕厥,而是……”
话说一半,院判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无论嘠珞如何苦苦哀求,都不肯继续说下去,只是一拂衣袖朝孙姑姑急道,“六公主病情蹊跷,我要马上面见皇上,劳请姑姑通传。”
一炷香后,皇帝沉目肃声出现在西所正殿。
“六公主究竟怎么回事?”
太医院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皇上恕罪,六公主之所以昏迷,溺水只是表象,实则是体内药毒翻涌……怕是再难醒来。”
“胡说八道。落水怎会勾出体内药毒。”皇帝怒不可遏诘问,“当初她及笄后连续服用了一个月的百消丹,境况明显好转。是你拍着胸脯给朕说的,百消丹之奇效专克她体内的积年药毒,最多五年,她必能康健。莫非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朕!”
“奴才不敢欺君呐。”太医院判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被雷霆君威吓得两股战战,翘着胡须连连辩解。
“百消丹针对公主体内药毒确有奇效,但奴才也曾说过,公主患不足之症良久,恐承受不住百消丹的刚猛,不可能一次全清体内药毒。起码以五年为期,徐徐图之。否则,祸福难料……”
皇帝何等敏锐之人,深目一缩,追问道,“以你之意,是公主想尽早痊愈,私下服用了过量的百消丹?”
“皇上圣明。”太医院判颔首称是,“据脉象来看,公主过量服药的日子怕是不短。”
“不可能,那些腌臜东……那些药材她没有,如何能制出百消丹?”皇帝缜密反驳,“还有,若她一直过量服药,你每旬请平安脉时为何没有发觉?”
“皇上,您太轻视六公主了。”太医院判叹息道,“她没有制出百消丹的药材,却有制出百消丹的能力。”
“最紧要的是,病长在她身上,再好的太医都不如她自己了解自己。她完全可以根据服用百消丹后的身体反应,判断药力在何处起了作用。依托百消丹为根本,选用能刺激百消丹功效的药材,达到增强药性的目的。”
“至于伪装脉象……奴才倒是想起一桩事。”太医院判羞愧请罪,“自从公主服用百消丹后,她似乎一直有意阻扰奴才亲自诊脉,总是让身边的宫女嘠珞应付奴才。前日公主佛前晕倒,是这么久以来,奴才头一遭摸到她的脉。”
“当时她脉象虚浮得厉害,典型的体乏气弱症状,卧床休养即可,奴才怕打扰她休息,便没有细查。如今想来,她可能是提前吃了伪饰脉象的药物。”
皇帝恼恨太医院判日常当差不尽心,但眼前不到与他算账的时候,“你是最了解公主病症的太医,朕再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公主平安苏醒,你自无恙;若生差池,夷你三族。”
太医院判冷汗湿透内衫,他在宫中伺候了大半辈子,最会审时度势,深知眼下情形不是开开太平方能混过去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咬咬牙壮着胆子道。
“公主病症棘手,奴才不敢托大。不过,若能查出公主私用的药物,或许能增一两分把握。”
皇帝闻言,当机立断,“把嘠珞给朕传来!”
嘠珞满心忐忑入了殿,本以为皇帝要问罪她容淖河边落水一事,哪知皇帝开口却是问罪她为何毒害主子。
嘠珞懵了,顾不得面圣的体统规矩不住摇头否认,满脸是泪,只差赌咒发誓。
皇帝瞅准时机,沉声道出容淖之所以突然病重,全因错服药物。若找不出错服之药,怕是不好。
嘠珞对容淖的忠心毋庸置疑,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怕给容淖招惹麻烦,原本是存了宁死也不对外吐露容淖任何秘密的心思。
如今乍然听闻自己的隐瞒可能危及容淖性命,当下顾不得那许多,忙把容淖曾前后两次私下炮制药丸,后一种药效十分强劲仿如仙丹的事说了。
皇帝三言两语弄清了事情始末,听到这蠢奴才竟然以为容淖服用的是降逆止吐的丸药时,黑沉的面上明显划过一丝异色。沉默片刻后,低声问起,“公主何时开始胃口衰退的?”
“早在宫中那会儿,约摸是身体好转以后。”
果然是在服用百消丹后。
那药虽然腌臜,却实打实是能救命的东西。
皇帝犹记得当初他执意让容淖服用百消丸时,她与他大吵一架,红着眼从乾清宫跑出去,像只崩溃抓挠的小兽。
这么多年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红眼。
当然,事实可能是她在背后红过无数次眼了,毕竟她从小到大吃的药方中不乏不堪之物,但只有那一次入了他的眼。
因为,他也曾被药方恶心到喉咙发呕。
那还只是药方,而非药材。
他算不上一个好阿玛,一直冷眼旁观她在人世挣扎求活,唯一一次看见她的崩溃无奈,还是缘起自己。
皇帝原本打算惩处嘠珞知情不报,如今也提不起精神,只无力挥手示意,“你去把公主两次炮药的方子找出来。若是毁了,便把丸药拿过来给太医查验。”
嘠珞迟疑道,“两张方子早被公主烧了,第一炉丸药早在公主停服时销毁,只有第二炉的丸药还剩一粒。”
嘠珞记得前夜里去清宁宫救八公主前,容淖一次服了两粒丸药,瓶中还剩最后一粒,被容淖自己收了起来,藏在贴身的荷包妥善保管。
就连今日落水,荷包也安然揣在身上,方才她替容淖更衣时还瞧见了。
“速速拿来。”
嘠珞赶紧跑回内殿,从容淖换下来的湿裙裳中,找到装白玉瓶的荷包呈给太医院判。
太医院判开盖一倒,发现空无一物,惊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还剩一粒!”
皇帝阴冷注视嘠珞,不发一言。
嘠珞抖如筛糠,带着哭腔磕磕巴巴解释,“这……是该还剩最后一粒的,否则公主何至于把荷包护得这般好。”她似想起什么,怔了怔,突然改口,“可……可能是公主自己把药扔进河里了。”
她被支开取水前,曾瞥见容淖一手捏着荷包,一手在往河里扔石子儿玩。
也许,那并不是石子,而是药。
——堂堂公主把奇效之药随手扔掉,却好好收存着一只白玉瓶,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又不是那等没见识的贫苦人家,只辨得出面上鲜。
连嘠珞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改口听起来像在扯谎,故意推卸责任。
可精明如皇帝,在听完她的漏洞百出的话后,竟未提出任何质疑。
只一把夺过白玉瓶捏在掌中端详片刻,尔后沉声问起她另外一桩事。
“公主为何落水?春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知。”提起这事儿嘠珞心头更慌了,唯恐说多错多,避重就轻道出对所有人都无害的腹稿。
“奴才被公主派去取东西了,回来时发现公主与春贵人都泡在河里,便高喊求救。春贵人会凫水,她把公主推到河岸附近,自己还来不及上岸,巡卫已闻声寻来。”
“公主的外裳冲落在水中,奴才担心巡卫冲撞,损坏公主清誉,便自作主张把公主抱进矮坳藏了起来,直到皇上派孙姑姑寻到我们。”嘠珞颤巍巍磕头,“皇上恕罪,奴才并非有意弃春贵人于不顾,实在是形势所逼。”
皇帝没理会嘠珞的请罪,不发一言起身,走进内殿,那白玉瓶仍被他死死抓在掌中。
药香滚浓盈于室,千工拔步床帷幔绦绦,少女阖目静卧其中,呼吸不及鸿毛重,冷清寂寂,恍若一尊五感无觉的精美瓷像。
浑身上下最瞧得出人气的,竟是额角那块红肿。
——是他砸的。
皇帝被那抹红刺疼,猛地别开眼,指尖不易察觉轻抖,缓缓举起那只白玉瓶,自顾低语,“这就是你最后的交代?”
药方烧毁,药丸投水,却心头宝似的存留着一个比普通药瓶大些空瓶子。
并非玉瓶有多贵重,而是她要借这个空瓶告诉他——她曾努力挣扎求生,奈何世事不尽人意,不如离去。
今日种种决绝,无关意外,不牵涉旁人,皆是她蓄谋已久的刻意。
“所以,上午那番耿介诤言并非积年怨愤之言,而是孺慕至性的临终赠别。”
皇帝面有悔恨痛惜交杂,在床前枯站良久,千言万语最终只汇做一句毫无威势的诘问,“何至如此?十一年都过来了,再熬一个五年又能如何。”
清月高挂,烛火幽隧,无人应答。
容淖依旧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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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月凉如水。
春贵人的殿内倒是热闹。
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拨人,皆是低等的常在答应之流。旧宫不宽敞,低等妃嫔挤在一起住,如此倒方便了她们成群结队借探问为由,对她行嘲讽之实。
春贵人冷眼斜倚贵妃榻,她平日都不耐烦理会这群嫉恨她得宠的酸黄瓜,更何况是此时。
回宫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功夫,浑河断桥边那一出‘春贵人落水计’已传得尽皆知。说来,得亏巧借了三阿哥那一把力,嚷嚷得人尽皆知,这事儿才没被悄然封口。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她在□□底下,衣衫不整,敞着襟口被一群兵鲁子从河里捞上来。
有她初入宫时那副狼藉艳名在前,外面指不定把今日落水之事传成什么污糟样式。
皇帝可以送别人绿帽子,却决不允许别人往他头上种一根儿草。
无论如何,这宫妃她是当不成了。
至于最终结局……
为了保全皇帝颜面,失节妃嫔大多难逃一死。
她并不特别,不足以让皇帝对她格外开恩,饶她性命。
曾经皇帝对她那几分面子情全是出于这幅皮囊;如今众所周知这副皮囊在水中被许多男人看了摸了,皇帝颜面扫地。
后宫千千万美人只能是皇帝的点缀,一旦成了皇帝的耻辱,便离死不远了。
眼下,她唯一能苟且活命的指望,全压在六公主身上了。
当时,她剥了六公主的胭脂红外裳一起‘落水’。
被捞上来后她有意襟口半敞,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那件胭脂红外裳肯定属于她。
除了皇帝。
春贵人笃定皇帝一定认得出那件胭脂红外裳的主人,从而猜到真正落水之人。
正如三阿哥‘恰巧’率队而来,张口便笃定落水之人一定是八公主,迫不及待大肆宣扬,不给皇帝留任何遮掩余地。
她不清楚其中原因,却很清楚这都是六公主不动声色的本事。
如今,不论外面流言蜚语如何评说,在皇帝眼中她算是舍身替六公主遮掩,才无奈落入失节赴死境地的。
只要六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足够重,她凭‘舍身相救’这一功,或许能侥幸沾点光。
不必赐死,而是丢去某个荒僻角落默默等死,再不许她在人前露面。
离盛京旧宫最近的角落,可不就是孙九全所在的那座破落行宫。
比起外面那些传破天的流言蜚语,这才是真正的‘绿帽子’。
所以在断桥河边时,六公主才会问她‘敢吗’。
敢舍命一搏吗?
-她敢。
希望六公主不会让她失望。
春贵人指尖转动宫,视线越过那群嬉嬉笑笑不停的酸黄瓜,不知第几次望向殿门,她觉得自己像一名囚犯——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判决。
-
崇政殿东侧飞龙阁,灯树煌煌。
西窗映出一道寥落人影,那肩头依稀有些松垮颓然。
梁九功悄无声息走进去,低声禀告,“皇上,太后身边来人,问起了春贵人落水之事。”
太后喜好佛法,向来不涉宫务,约摸是春贵人之事实在传得不像话,才惊动了她老人家。
“按章程办。”皇帝满目漠然,混不在意的模样像在随手处置一件物什,全然瞧不见早先对春贵人那股痴迷劲儿。
宫中失洁的妃嫔只有一条章程——悄无声息赐死。
梁九功微讶,迟疑道,“可……春贵人她毕竟救了公主。”
皇帝向来奖惩分明,非顽固不化的苛责之人。按理,春贵人应该是有生机的。
皇帝侧眸冷睇,有愠怒之色。
梁九功背上一寒,不敢再有置喙,缩着脖子行礼退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未禀,“轻车都尉策棱又过来请命领兵漠北了,是否还是按照老规矩,由奴才请他离开?”
皇帝沉着脸静思片刻,肃声道,“宣。”
近些日子漠北很不太平,各部不知何故起了摩擦,只顾着窝里斗,全然把当年走投无路之下签署内附大清盟约时,承诺为大清戍卫边土的条例抛诸脑后。
平白给了漠西准噶尔部可乘之机,取道漠北长驱直入,对水草丰茂的漠南蒙古及大清呼伦贝尔等地大肆劫掠。
早些年准噶尔部前任首领噶尔丹在世时,仗着其部兵强马壮,背后又有沙俄撑腰,一统天山南北,硬生生把属地从漠西南疆打到了漠北蒙古,还屡次骚扰漠南蒙古。
策棱一族的游牧地临近噶尔丹领地,在杭爱山脚下的塔米尔河畔,是漠北最外围的屏障,也是噶尔丹入侵漠北的第一仗。
噶尔丹借口义弟巴布命丧漠北乃漠北王族本部为之,发起不义之战。
为了立威,噶尔丹下令不抢女人,不抓奴隶,不夺牛羊,只要鲜血舐刀祭旗。
噶尔丹不仅对着漠北张狂,对大清同样如此。他曾屡次率部南下,大举进犯大清边土,截断了内地与青海、西藏等地的交通要道。入主中原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大清与噶尔丹交战多年,僵持不下,互为劲敌。
直到三年前,噶尔丹兵败科莫多病逝,准噶尔部分裂,实力大减,主支缩回南疆,无力南侵,大清才得以喘口气。
现下,准噶尔部由噶尔丹侄儿策妄阿喇布坦继位。
策妄阿喇布坦颇有几分才干,短短几年时间不仅把分裂的旧部归拢得差不多了,还继续派人交好沙俄及南疆周边诸国。观其行事,大有仿效叔汗噶尔丹南取清廷之意。
漠北几部执着内斗,无心拒敌,放任策妄阿喇布坦领着准噶尔部四处劫掠,等同是在拱手为准噶尔部再次南侵大清提供资本。
如此情形,皇帝焉能不急。
三年前大清与噶尔丹那场科莫多决战只能算是惨胜,漠西因噶尔丹兵败病亡实力大减,大清亦是元气大伤。
此时若再起战事无疑不利于国力恢复,所以才寄希望用已在大清庇护下休养生息十年的漠北去节制新冒头的策妄阿喇布坦。
奈何漠北明面上奉大清‘九白年贡’,十年前被噶尔丹打得走投无路之时,还曾舍弃世代中立于大清、沙俄、漠西之间独立主政的局面,装模作样阖部内附清廷。
实则漠北从无归顺之心,只想借由大清庇护休养生息几年,等缓过劲儿便继续独立出去过逍遥日子。
漠北既存了这般心思,自然不会忠心卫戍大清。
于他们而言,大清与准噶尔部斗得越厉害,越不分伯仲,越有利他们脱清独立。
十年前漠北最为势弱那会儿,皇帝不是没想过强行归拢,可是漠北诸部势力错综复杂且极为排外,骨血里慕强又忠贞,世世代代只认成吉思汗后裔‘黄金家族’博尔济吉特氏的统治。
清廷贸然插手反倒刺激他们拧成一股绳对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擅动。
加上当时还有噶尔丹在侧虎视眈眈,大清不敢把精力浪费在内耗上,最终不了了之,一直拖拖拉拉直到今日。
摊开漠北舆图细究,除了和亲漠北给札萨克汗的四公主,几乎找不出半点清廷势力。
所谓漠北十年内附,笑话无异。
策棱兄弟两出自漠北王族,乃黄金家族嫡裔,因故流亡清廷多年,可根子里的尊贵血脉断不了。
为今之计,清廷唯有委派他二人领兵名正言顺进入漠北打开局面,收拢漠北一系共同打击准噶尔部最为妥当。
如此,也正应了当初皇帝力排众议收留他们兄弟二人的谋算。
不过,上位者心有千虑,既要用人,也要防人。
为防策棱兄弟认为自己奇货可居而生出骄妄心思,必得先磨磨性子。
故而才有了屡拒策棱所请的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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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行至飞龙阁前阶下,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兵戈戾气。
他利落一闪,一支穿云箭贴着他右耳飞了出去,直直插入树干。
皇帝放下手中弯弓,淡淡夸赞,“不错,毫无防备之下还能躲过太.祖这把重弓穿云箭,又长进了。”
飞龙阁为存放本朝历位皇帝武备之地,目之所及,弓箭、鞍辔、甲胄、刀剑,样样不缺。
皇帝每每东巡盛京,必定登楼阅视先祖遗物,以示珍视与敬重。
“多谢皇上夸赞。”策棱面不改色行过礼,开门见山道,“属下今日是为漠北……”
“朕知道你做梦都想回漠北塔米尔故地,血洗昔年阖族被当做牛羊屠戮的耻辱。”
皇帝冷静得近乎刻薄,“但漠北形势错综复杂,大清花了十年都没能啃动,你觉得你一人勇武能抵一国之力?还是真以为凭一身漠北王族血脉,便能所向披靡?”
策棱沉着应对皇帝犀利的质疑,“畜生才以血统论贵贱,人都是凭本事挣高低。漠北诸部不是羊,属下也不是牧羊犬。”
牧羊犬是出了名的血脉压制,脚面高的小畜生,能赶一群羊。
“……”皇帝冷瞅着一脸耿介的年轻人,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否在指桑骂槐。普天之下谁人不知,真正最讲血统的地方其实是皇家。
策棱恍若未察皇帝诡异的眼神,继续道,“属下还有一事禀告,近些日子属下已暗中联系上先父旧部与故友,或可一用。未先请示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本朝臣子私自交往蒙古王公为大罪。
策棱任着内廷的轻车都尉一职,实际上是属于蒙古王公之列,这规矩对他并不适用。
哪怕皇帝心中微有不快,也没有立场苛责他此举妄为,只能摆出不以为意的冷淡模样提点道,“人走茶凉,这些旧部故友能抵什么用。”
“朕听闻当年你父汗健在之时,曾预感到巴布客死漠北会是噶尔丹兴兵的由头,连发数道急信给漠北王族本部及周边亲近部落求援,结果了无回音。”
“正因这些旧部故友袖手旁观,你们这支王族才会在塔米尔河畔被准噶尔部屠戮了十之七八,没落至今。尔后漠北诸部自食恶果,被噶尔丹长驱直入,各个击破,只能内附于清。”
提及惨烈往事,策棱神色紧绷如悬挂墙上那柄冷铜勃勒弯刀,肃杀之气凶悍。
“背信弃义之人,杀之尚不能解恨,自是不堪委以重用。属下联系他们,不是寄希望于得他们襄助,而是引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属下身上。”
皇帝意外侧眸,不解其意,“此话怎讲?”
“属下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漠北各部首领在月前曾私聚密谋,共商大事——这大事便是脱清独立。因为没谈拢,各部近来才会纷争不断。”
皇帝脸色一变,厉声追问,“此言当真?”
“是属下伊吉出手帮忙探来的绝密消息。”
蒙古称祖母为伊吉。
策棱的伊吉格楚哈敦是位奇女子,当年塔米尔河畔阖族死战,四面楚歌,血流成河,青壮男子尚不能苟命逃脱。她一介老妇人,却全须全尾的把两个年幼孙儿从千里之外的漠北战场带进了京城,并顺利说服皇帝收留培养,足见其厉害不凡。
以格楚哈敦的手腕及在漠北的根基,她探来的消息,错不了。
皇帝颌角线条绷紧,沉声道,“你把此事详细说与朕听。”
策拱手受命。
“漠北各部素来势力不均,以土谢图汗、札萨克汗、车臣汗三人为首,成三足鼎立之势。”
“此番以车臣汗为首的部落认为漠北十年休养生息已攒够资本,正好能借策妄阿拉布坦这股东风暂且牵制清廷,便宜他们脱清独立。”
“土谢图汗更为慎重,犹记得昔年噶尔丹率领准噶尔部时的厉害,觉得利用策妄阿拉布坦太过冒险。为保险起见,主张继续蛰伏几年,再图大事。”
“四公主的夫婿札萨克汗并未表态,持中立态度。此事肯定是死瞒四公主的,所以清廷这边才得不到半点消息。”
皇帝听罢并未多问四公主一句,负手立于窗前,面无表情俯望脚下飞檐宫阙重重,“方才你说,你要‘用’你父汗的旧部故友,遂要先引他们希望寄于你身上,其中图谋,可与朕所想是一个意思?”
半遮半掩的话,明摆着又是皇帝的试探。
策棱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应对自如的本事,镇定应答。
“喀尔喀土谢图汗率领的乃漠北王族本部,用汉人的宗族关系来说,他属大宗。车臣汗、札萨克汗等再是强劲,也是小宗,其地位如周天子之于诸侯王。”
“漠北漠南两地的蒙古人看似彪炳野蛮,其实骨子里极认死理,否则也不会从元至清,各部代代尊奉‘黄金家族’后裔血脉为王。若土谢图汗坚持反对立刻脱清,此事八成成不了。”
“土谢图汗乃吾父堂弟,属下一派人联系上他,他便立刻回以亲笔手书一封,言语间不乏对当年袖手旁观塔米尔河畔惨剧流露出悔恨之意。”
策棱凝着窗外化不开的浓墨夜色,他清楚得很,土谢图汗的悔恨并非因为堂兄一系惨遭屠戮良心不安,而是塔米尔河畔是漠北陷落的伊始。
若那时候土谢图汗与各部首领不心怀鬼胎,认为舍掉富足的塔米尔河一系便能平息噶尔丹丧弟的怒火,漠北也不会落到艰难内附地步。
“十一年了,劳土谢图汗既还念着属下。”策棱哂然一顿,狠戾道,“所以,属下打算‘帮’他一把,尽快全了他的念想。”
‘尽快’二字,策棱咬得有几分重。
聪明人说话,不必点透已自明深意。
漠北几部之所以因脱清问题产生分歧,说到底不过是时机到了,实力却不足。
若在此时推波助澜帮他们一把,那不叫帮,那叫揠苗助长。
策妄阿拉布坦一旦见漠北成功脱清独立,必会觉得漠北一直在以示弱掩藏实力,实则内里有重利可图,否则何以能一举摆脱清廷。
既如此,他又何必舍近求远数度奔驰南下骚扰漠南与大清边塞,遭遇双方夹击才能得一点蝇头小利,直接啃漠北这块送到嘴巴边的肥肉岂非省事。
反正漠北独立之初肯定根基不稳,且背后再无清廷庇护,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好一招祸水东引。”皇帝正色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当年噶尔丹纵兵毁了漠北一系数辈经营,所以他们宁愿内附大清也不愿投降准噶尔部。有此旧恨再加新仇,只要漠北与策妄阿拉布坦对上,绝不可能谈和。再有,他们草率独立,人心不稳,正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固局势。这一战,避无可避。”
待到两败俱伤之时,就该到了策棱乘风化龙的时机。
他正好以‘黄金家族’嫡脉的身份,打出襄助漠北故土的名义,名正言顺率领清兵杀回漠北,救万民于水火。
届时,策棱以战声名鹊起,受人爱戴,漠北必有他的一席之地;清廷也能顺势安插势力。
得握有权势在手的策棱里应外合,徐徐图之,归拢漠北,指日可待。
此乃双赢。
不过……
“若你此计达成,漠北只能二度内附。事不过三,朕不会再给漠北翻身的机会。”皇帝扬眸审视策棱,“你当真下得了这个狠心?”
漠北世代独立主政,当年走投无路举部内附已是下策,据闻土谢图汗做下决议时曾气吐血了,嚷嚷着自己上愧苍天祖宗,下耻部众百姓。
以皇帝的心思,二度内附条约上,必会强行要求漠北大小部落分而迁徙,分化势力,让他们再也聚不成气候。
届时,漠北不再是漠北,故土不再是故土,策棱也不再是救漠北于水火的英雄,而是千夫所指引狼入室的罪人。
“一群凶手,有何颜面当判官。”这是策棱的回答。
话已至此,皇帝纵使心有千虑也不便穷追不舍试探,大手一挥,“罢了,你的提议朕会仔细斟酌的,先下去吧。”
放漠北独立并非小事,万一纵虎归山,可就追悔莫及了。
策棱能毫不留情背离故土,有此狠绝心性,又怎知他来日得势不会翻脸无情反叛大清。
说不得,他是想两边通吃,先借大清之手施恩漠北,笼络各部,然后再一力撇开大清。
皇帝看重策棱,有心重用,又怕终日打雁反倒被雁啄了眼。
古来君王会把在外征战的将领亲眷留京,名为看顾,实则为质。他倒是可以仿效此法,以恩养为名,把策棱的祖母格楚哈敦扣留京城,放策棱带上胞弟恭格喇布坦去漠北替大清卖命。
但格楚哈敦既能身居京师而探到漠北诸汗密事,显而易见,她同去漠北可比留在京师益处多得多。
总不能留下恭格喇布坦……他自瘸腿后性子愈发阴沉偏激,连阿哥们都不怵,唯独对兄长有个好脸色。
若有朝一日策棱真的反了,他没准儿会遥祝兄长功业千秋,然后主动抹了脖子以绝兄长后顾之忧。
草原上驯马最后一步是给马套上鞍鞯,但策棱是属狼的,就算用玄铁打副笼头照样拴不住他,得他自己有所牵绊才会心甘情愿收起獠牙,乖顺无害。
牵绊并非朝夕之功,这便不用想了。
心留不住,那便只能留身了。
有策棱贡献的狠绝之计在手,改放恭格喇布坦出去执行,也未尝不可……
只是,得想个法子名正言顺留下策棱。
皇帝沉了沉,忽然朝外高喊道,“去把轻车都尉给朕追回来,朕还有话对他说。”
策棱一脸莫名其妙的又回到飞龙阁。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不跟他绕圈子,直言道,“朕想赐你与六公主即日成婚。”
“成婚而非订婚?”策棱怔然,他知晓皇帝打算近日给自己和六公主赐婚,却没想到是直接成婚。
五公主尚在待嫁,匆忙发嫁六公主根本不合体统。
莫非是因为他方才那席话丰满太过,引皇帝防备甚深,必须尽快把公主放在他身边才觉得安心?
“你不必多心。”皇帝喟然长叹道,“朕起此意,非防备于你,而是小六她……”
“公主怎么了?”策棱肃神追问。
他近来忙着漠北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容淖了。
一个内宫公主,一个青年外臣,若非刻意接近探查,等闲根本得不到半点私密消息,只依稀听说她的脸好了,想来是好事一桩。
可皇帝这幅言语神情,怎么看也不像逢了喜事。
皇帝见策棱眼中关切不似假装,越发笃定自己这一步棋没走错,幽然道来。
“小六自幼爱往乾清宫跑,那年几位阿哥们也在,兄妹闲叙时扯起民间笑谈,不免说起流传最广的宋代神宗年间的杨一笑——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阿哥们生来既富且贵,不沾尘泥,哪能体会俗世之人被命运捉弄的无奈怅然。皆是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唯有小六,一脸茫然中又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当时朕还以为看花了眼,直到如今见她走上杨一笑的路,才……”
策棱耐着性子听皇帝絮叨,蓦然灵光一闪,急切打断道,“公主吃错药了?”
“…………”皇帝一哽,事情确实如此没错,可话一旦从策棱嘴里出来,好像就变味了。
“公主情况如何?”策棱追问。
皇帝颓然摇头,沉默片刻才道,“民间有冲喜一说,朕才想着让你们即日完婚。至于结果,好好坏坏全看天意了。”
这便是病入膏肓,药石不灵了。
策棱心头发沉,紧抿的唇角泄出一声喃喃,“难怪……”
皇帝耳尖,“难怪什么?”
策棱把上次与容淖见面时,容淖坚持让他拖延住皇帝,尽可能迟一些再下订婚圣旨的事说了。
反正以皇帝为人,并不会以别人意志而改变想法。
皇帝眼皮一跳,不曾想还有这一桩事,一时有些失神。
以今日回溯昨日,容淖的心思并不难猜。
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住药性活不长了,担心策棱一旦明旨背上未来额驸之名,以后婚事必会受阻。
改娶公主是不要想了,他一个投奔来的漠北人,又暂无丰伟健树,再得皇帝看重也不可能连尚两位公主。就算皇帝铁了心要再给他配一位公主,朝臣与漠南蒙古也不可能答应。
漠南帮着大清打天下,出了大力气,本有与大清一决雌雄的本事。后来却退居草原,为大清入主中原让了道。太.祖对强大的漠南感念且警惕,遂令皇族世代与漠南保持姻亲之谊,公主格格一个接一个的往漠南嫁。
漠南因从龙之功而连续尚主,区区策棱凭什么与他们平起平坐。
到最后,策棱多半会被随意塞个偏远宗女了事。
婚事受阻,取个小小宗女在其次,反正皇族贵戚的姻缘从来不由自己,关键是策棱能从姻亲关系中得到的信任与支持会大幅减少。
如此,十分不利策棱来日回归漠北。
“倒是面面俱到啊。”皇帝闭目微不可察叹道,蓦然想起容淖那番直谏诤言,名义上是为太子,为大阿哥,为戍边官民,实则更为他,为国。
那只被妥善留存的白玉药瓶也是同样道理,一则是为保嘠珞及一众伺候的宫人。毕竟药方毁了,药丸没了,也没有任何抓药书册,嘠珞空口白牙称容淖自己胡乱服药寻死根本不足取信。
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通贵人。
一旦发现容淖是因不堪病痛自绝亡故,他哪里再狠得下心处死通贵人。
此番安排已属万全,但皇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竟连策棱都事先考虑到了。策棱虽与她命理相连,实则二人不过短短谋面几次,并无私情。
说到底,约摸是她早察觉到了通贵人做过的恶,替策棱安排后路是在为当年种痘所旧事赎罪,毕竟当年恭格喇布坦的腿确实因为那盘真真假假的饺子瘸了。她找不到弥补恭格喇布坦的地方,便只能在其兄身上使使劲了。
事事都求清明,又事事上心。
难怪她这短短十五载,活得如此疲累。
到此刻,皇帝终究压不住心底动容,唇角惶然翕动,连策棱何时退下换了梁九功进来都不知道。
“朕从前觉得她深沉肖朕,如今想来,又全然不同。朕磨了她十一年,磨冷了她的性情,却不想她这几分菩萨心性竟还藏在骨子里。”
皇帝说这话时,彻底卸下帝王包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父亲,百感交集。面上带着酸楚、悔恨、自豪、心疼甚至隐约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钦羡。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女儿会成为他心中不可超越的存在。
“罢了,你去春贵人处瞧瞧。”皇帝叹了口气,苍凉吩咐梁九功,“若她命大还未断气,便送出宫去吧,算给小六积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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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分不清自己是被疼醒的,还是被吵醒的。
昏睡几日乍然苏醒,意识模糊溃散,眼睛受不了强光,入目全是眩目的白影。
她下意识闭上眼缓了片刻,可是等她神思归位再度睁开眼时,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眼睛花。
更或者,她根本没醒,只是在做一个梦中梦。
否则,何以解释杵在她床头的年轻男子。
容淖与这不速之客大眼瞪小眼几息后,想要叫人。
策棱情急之下一把捂住她的嘴,解释道,“公主别,皇上不许我们进内宫,我是悄悄溜进来探望你的。”
容淖出不了声,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丝力气挣扎,好在眼皮还听使唤,只能瞪他。
瞪得他讪讪收回手。
容淖低喘半晌,以微弱的气息费力道出几个字,“你可……真行,耗子没属错。”
“……”策棱记得先前有一次,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容淖身边,她连讥带讽的问过他属相。
策棱不好和她一个重病的小姑娘计较,佯装没听见。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残留的触感,闷不做声替容淖倒了杯清水过来。
然后又柱子似的杵在床头了,一脸犯难,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
容淖嗓子又苦又干,难受得紧,懒得理会他的纠结,再次想要叫人。
策棱忙不迭把水喂到她唇边。
容淖喝完水依旧虚弱不堪,有气无力问道,“外面在抓刺客?”
吵吵嚷嚷的能把死人闹腾活了,妙手神医大概都不抵他们五花八门的嗓门管用。
“是恭格喇布坦,我们一同潜入,他露了行迹被巡卫发现,这会儿正在四下搜捕。”策棱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抓住刺客的高呼,还有男子的闷哼声,估计是恭格喇布坦在团团抓捕时挨了打。
再然后,是女子低声呵斥侍卫噤声的动静,听起来似乎是五公主。
“怎么被抓的不是你。”容淖惋惜道。
策棱十分果断回答,“……因为各凭本事。”
容淖不想理睬他了,闭目假寐,慢慢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
真是太奇怪了,她明明感觉到内器中那股长期吞噬她的疼痛有所减弱,可她的四肢却莫名疼得很厉害,几乎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
难道是哪位御医新想出来的清奇解毒法子?
她日后不会只能瘫在床上,浑身上下剩个脑袋能动弹吧?
容淖心慌意乱睁眼,发现床边的人竟还守着没走,硬忍着疼再度开口,“还不走?你擅闯内宫,是打算亲眼瞧见我断气才安心?”
策棱被问得一愣,立刻摇头,凝着容淖认真安抚道,“你不会死的,你还如此年少,未曾见过真实人间,不该被初入世时的一隅之地一叶障目困磨,耗尽生机。”
容淖面无表情盯着策棱看了几眼,忽地把眼合上,十分微弱的气息表达出了十二万分的嫌弃,“这种酸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又生气了?是他提前精心准备的措辞有问题?
策棱略显迷茫,再次倒了杯水小心翼翼递到容淖唇边。
多喝点清水下下火也好。
容淖皱着小脸别开,嘴和眼睛一样闭得严严实实。
策棱无奈叹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道,“好吧,我之所以悄悄潜进来,是想问你,你若就此香消玉损,该如何向我兄弟二人交代?我们兄弟为了等你长大择婿,一直拖到现在。其他男子在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为人父了。”
若两人对调一下,这纯粹是苦命女在痛述薄幸郎。
容淖不耐当这薄幸郎,气若游丝回道,“如何交代!我托梦交代!”
后又硬梗着一口气恨恨补充道,“你若觉得不够,我死后还可以投胎给你当儿子,保你一胎得男!”
话音刚落,容淖便撑不住了,眉眼无力合拢,再次歪头昏睡过去。
策棱轻轻替她掖好被角,野性刚毅的轮廓意外浮出一丝温柔弧线。
又在她床前默立片刻,临走前唇角翕动吐出几个字,微不可闻,“我想过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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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闪身溜出内宫回到住处时,恭格喇布坦刚好从皇帝哪里挨训出来。
念在他心系公主,并无恶意,皇帝只是小惩大诫,训斥一番,罚了他半年俸禄。
“大哥,你害我!”恭格喇布坦捂着被巡卫围捕时揍肿的嘴角,兴师问罪,“你是故意往我身上丢石子儿暴露我的,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用出卖我引走巡卫和值守的宫人!你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我不能听?”
策棱不答反问,“我怎么觉得,你被出卖得很开心?”
恭格喇布坦倒不扭捏,坦然承认,少年的眸子一扫阴郁,比星子还亮,“是,因为瞧见了一个骂人也好听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摘抄自《笑林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