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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之中,半显苍翠,半是荒芜。
女相越过山岗,能够看到下方的小小村落,以及山腰上放羊的孩子。那是她的百姓。
她没有过去,拄着拐杖,往山的阴影里走。
烈日的暴晒令得脸庞干涸,但掩在脸颊破处的疼痛里,倒也算不得什么,她努力感受着左手固定起来的两根手指,希望它们并未彻底断掉,传回来的痛楚反而令她稍微放心了些。
不能往东走......
也是,邹旭一动手,首要目的一定在东城。
展五他们有预料吗?
又或者说,邹旭还会准备更多的手段吗?
她思考着,却笑起来。
回想几个月前,她甚至还在试探展五与薛广城,让他们带着卫戍的队伍去到西北重新开发小苍河,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在这边拉找华夏军的技术人员更加顺利。
她笑得心虚起来......
但也无法可想了。她想:老展,老薛,我都已经这样啦,天塌地陷都管不着。
不能去东边,可以往西,越过这处大山,十余里??又或二十里??外应该有一处屯兵的哨卫,但她想了想,也不打算去。
哨卫的将领属于钮文忠手下的一名偏将,钮文忠真的忠吗?也没那么重要了,如果自己是邹旭,在勾结了马灵的情况下,会尽可能的将眼前?到榆次往威胜之间的每一个卫哨前,只要发现目标,便调兵全力围杀。
而自己,还需要考虑每一处地点是否忠诚。
威胜的朝堂,想必也在经历这样的考验。
会如何发展?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于玉麟折返在即,几天之内就能回到威胜,有没有人去截杀他?
她站在山岗上,将目光望向东边。
是了,不管有没有对于玉麟的截杀,邹旭会迅速的将军队推向威胜,最重要的是隔断威胜与东城的联系,再以城外的施压,逼迫城内迅速倒戈站队。威胜朝堂或许会派出军队北进,但在对方半年以上的筹谋之中,这支军
............
如果能与自己的队伍合流......
她往西,往南艰难而行,思考了许久,朝东边去的诱惑犹如蜜糖般甜美,如果能够汇合自己的队伍,如果自己的队伍......还能算是自己的队伍......自己就不需要再来选择这样一条渺茫的路途。
但她终于,还是往西方人烟稀少的方向行进过去......
倒戈已经开始,她不能将自己的性命置于某个人的忠诚之上。
因为自己身为女子,没有子嗣。
且只是田善麾下的女相而已......
......
想到田善......便不免想到田实。
孩子......还有你的蠢母亲......你们......
别做傻事啊......
她翻过山野,避开了哨卫,不觉间已是漫天星辰,脚下的虚弱、疼痛以及一直延伸到胯的无力感终于变成身体的主要感受。她细算今天的路程,三十里?四十里?还是五十里?
坐下来,借着星月的光芒,挑破脚上的水泡,整个下半身都在虚弱中滚烫发热。
是不是已经变老了呢?
她在脑海里发出与许多人一般的想象。
转眼间,自己也已经过了四十,虽然执掌权力,身心却也经历过许多的折磨,若是年轻一些,这些路途,当不在话下的………………
她在疼痛中蜷缩成一团,笑了起来,回忆自己的过往。
年轻的舒婉站在远处,站在杭州的温暖与繁华里,遥望着她,她嘴唇轻启,要与她说话...………
哈哈......没用的东西…………………
可怜的我啊......
痛苦之中,她短暂的抱紧残破自己,狠狠咬紧牙关,忍受这突如其来的苦楚……………
威胜彻夜未眠,位于威胜西北的乱师驻地同样亮起了整夜的火把,斥候部队时不时的进出,将外界的消息,传递回王巨云、安惜福坐镇的大堂。
就在这日上午,白远洲率领的应急部队已经迅速的拔营北上,到这日下午,前出的斥候部队已经与马灵派出的大量斥候展开厮杀,同时,各方都在寻觅女相的踪迹,数以百计的绿林人正在更为广阔的区域里与邹旭的“特战部
队”“拱宸卫”厮杀开来。
在战场的东边,邹旭已经打出明牌,他挂出了自己的旗帜,带领一支部队迅速往南趋进,白远洲的侧翼没能挡住,已经被他撕开防线,但按照斥候的说法,这支队伍除了核心的小部分可能是偷偷潜入的拱宸卫,其余的大部
分,还是属于马灵等变节者的军队。
邹旭这支军队的前方挂着女相尸体的消息,早已经传到威胜。但是......
“如果女相已死,他就不需要把他的特战队抛出几十里找人,将这消息传进城里,不要被他迷惑。”
王巨云在第一时间,便识破了这一幌子。
白远洲与马灵的主力于傍晚时分在威胜北面三十里处摆开了阵势,筑起大营,与此同时,白远洲发出命令让东面钮文忠的一支驻军出击马灵侧翼,但对方一出门才吃了邹旭“特战部队”的败仗,一时间便不敢再进。
这日接近亥时,在乱师驻地以北十里左右的距离上,发现了不明斥候的窥探,而由两名江湖宿老带队的一支小队,来到了乱师的门外,求见王巨云。
这两名江湖宿老乃是曾在北面与王巨云有过交情的匪帮首领,过去乱师要生存,在某些场合,也曾以兄弟互称过。后来女真人在西南铩羽而归,晋地烽烟渐渐平息,这两人接受诏安,在附近的城池里当了富家翁,这次全是听
说了威胜的变故,因此匆匆赶来。
王巨云亲自接见了这支队伍,双方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对方才说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乱师的将来着想,他们说:“老哥哥,你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还参与到这些小辈的名利争夺里去呢?”
不久之后,他们便亲眼见到了绿林间名震天下的“孔雀明王七展羽”。
王巨云的剑将两名武艺原本还不错的绿林宿老斩得七零八落,其余的随行人被安惜福带队拖出,悉数吊死在外头的城墙上。
“派人出去,驱散外头的那些人。”王巨云下令,“倘若女相从我们这边回来,要接住她。”
东城的情况也并不好,虽然展五、薛广城这边有了准备,但过了这日午夜,这处技术城镇内部,依旧爆发了一阵不算小的骚乱,或许是邹旭在这边的后手被引发,外界的人一时间探不清太多的情况。
六月初五,清晨,邹旭的旗帜越过威胜东北面的丘陵锋线,出现在城池守军的视野当中,这一支并不算大的军队慢条斯理的扎营,筑起防线,城池上的人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往地里埋下东西时的场景......
“女相”被剥光了的尸体被挂在高高的旗帜上。
城内一片哗然。
同时,关中已陷落的消息开始大规模的流传起来......
早朝开始,各个官员在朝堂之上激烈的讨论,相互攻讦,他们倒并没有说起要投降的事情,而是开始互相指对方是邹旭派来的奸细,尤其是守城军队的几名将领,遭到了最大规模的质疑,而金夫人在帘子后头,第一次表
态:“守城的人选是大事,若有疑点,确需调换。”右相邵青时表示反对,随后大量的官员争吵在一起......
骚乱的情绪早已从朝堂上传入民间,威胜四面的城门封闭后,城内成规模的厮杀与冲突,骤然爆发了许多起....………
同日上午,隶属于钮文忠麾下的一支偏师部队倒戈,突袭白远洲侧翼,虽未造成太大损失,但这次大规模倒戈的阴影,同样已经笼罩到属于晋地的各个军队当中。
邹旭搬了张凳子,坐在阵前喝茶。
劝降的使者已经派了出去,他看着远处的威胜,咀嚼着这座城池的味道。
费尽了心思,再借着黄河的汛期,将数百拱宸卫潜入这边,已经是极限了。马灵麾下的军队不能说没有战力,依靠突袭的成功以及各方倒戈、关中已取的消息,自己也成功地振奋了他们的士气,但要说攻城,那是玩笑,一百
年都攻不下来。
行刺于玉麟的可能性小,但无论如何,自己也派了人去,成不成看天命,而在于玉麟回来之前,就是自己能对威胜做文章的时间段。
楼舒婉不在,他们能坚持多久呢?
这是对人性的考验。
只要里头的人给出一个破绽,让自己这些人进入城门,整个威胜,或者说晋地,就将改旗易帜,再无悬念。
人在滚滚的历史当中前行。他享受着这种走钢丝的运筹快感。
过得一阵,唤来身边的斥候,轻声问道:“楼舒婉,还没有消息吗?”
“......暂时未传回讯息来。”
“嘿,这个女人......跑哪去了呢......”
“......有意思。”他道。
......
舒婉对大部分地方,都不认识。
她只是凭借粗糙的方向感,在自己估算的圆弧里行进。
这一日的阳光更加炽烈了。
艰难的捱过了又一晚,早上起来,腿上像是在剧烈的发烧,大腿与胯之间如同错位般的疼痛,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嚷着,让她停下来,但好在有身边的棍子,她还是站起来了。
应当给你个好位子………………
她扶着棍子,一面前行,一面想。
给吏部的差事吧,吏部官员升迁,一向捞得最多。
可是用不着多久,你就要被抓下来杀头啦。
如此想一想,是不是礼部好些?
晋地都是泥腿子,不太讲礼,礼部的清闲衙门,偶尔捞点小油水,养尊处优又不用死,这个职位用来给恩人最好不过。
嗯,她一面走,一面确定下来,这根棍子将来就是晋地的礼部尚书了。
晋地的体面人真惨,得了你这么个尚书。
但或许不管事的官儿,比管事的干得更好呢?
她狭促地想。
行走之中,几乎喝光了路上盛的山泉水,前方出现一条黄土的深涧。这里她似乎来过,几年前她焚毁威胜,跟随士兵一路逃离时,就曾经走过这里,她记得当时,洞里没有水。
如今是雨季,上游的雨水哗啦啦的下来,化作浑浊的泥水流淌。
渴得不行。
女人扶着拐杖,在这边如悬崖般的黄土坡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转身,沿浊流往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处平缓些的弯道,水不知有多深,她在岸边试探了许久,艰难的包紧鞋子,终于拄着拐杖,踏进水里。
浑浊的泥水几乎淹没到腰上,渴、又不能喝,舒婉咬紧牙关往前缓缓的走,水底能够感受到尖锐的石头,某个时候,她差点被冲走,但费尽力气,终于还是在对面的淤泥里爬了上去。
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黄泥鳅。
身上还有伤口,也不知沾了这样的泥水,会不会死。但谁又管得了这么多?
用一只手艰难的脱掉鞋子,脱掉袜子,用稍微干净的布再将脚包好,穿上湿鞋,她几乎精疲力尽,全身颤抖的才从地上爬起来,颤抖地前行,颤抖地从胸口的口袋扣出最后的干粮,往嘴里塞......
时间过了正午,头顶的太阳晒得人晕眩,舒婉觉得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几乎见了底,整个身体都滚烫得沸腾。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
在杭州时,父亲是个极有威严的人,他年轻之时韧性十足,性格也坚定,做了不少了不得的事情,自己与长兄楼书望、二兄楼书恒自小听着父亲的事迹长大??没能学到什么好东西。
但如今看来,似乎终于还是继承了父亲的一部分。
坚韧,而又极端。
长兄楼书望,就是因为极端而死的。
城一破,便以为天地已经倒转了,恨不得立刻去拥抱那极端的厮杀规则,殊不知他还会遇上更不讲规矩的人。
二兄楼书恒,极端的没用。
还极端的能享福......
居然至今没死......
自己呢?继承了父亲的坚韧吗?
这一路的磕磕绊绊,竟然也忍下来了……………
但又或者,自己继承的,并不是父亲那边的东西。
宁立恒说:“男人,惟死撑尔。”
是啊,惟死撑尔,要做成些事情,谁不是这样?
宁立恒,你这一路,又是怎样死撑的?
你有过,比我更痛苦的时候吗?
行走之间,风若火焚,反倒令得浸水之后的身体舒服了一些,衣裙在渐渐的变干,站在腿上的泥巴结成块,慢慢的落下,令她感觉自己在慢慢的分解,化为粉末,她觉得有趣,虚弱间又摔了两跤,其中一跤摔得厉害些,将仓
促间抓在地上的右手食指指甲摔裂了半边,令她包着手蹲在地上忍了许久的痛。
附近没有水,人连眼泪都是没有的。
脑海里想着许多事情,已是下午了,于玉麟个死鬼现在在哪里呢?自己避开军队,避开了村庄,是不是做错了?某一刻,她在丘陵上扭头,微微的愣了愣。
.......?
她循着阳光,在那艰难地转了一圈。
怎么在那个方向?
视野的远处,东北边的方向,威胜的城池出现在视野里。她循着记忆,绕过了一个巨大的弧线,来到了威胜的西南边。
楼舒婉拄着拐杖,咬牙前行,下坡的时候没了力气,一路滑下去,滚到了大路边上。她很艰难的,才又再度站起来。
此时的大路上,已经能够看到不少人在行走,他们多数是从威胜那边过来,也有极少数往威胜前行的,舒婉低着头,用布条遮住了脸。
前行,摇晃,威胜的城墙一直在眼前摇晃。
楼舒婉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蜗牛。
终于抵达城池时,门已经闭了,这并不出奇,可见邹旭攻城的姿态已经摆了出来,围堵西南这边的城门外,还聚集了一些人,不少是因为家人在城内,想要进去的。
舒婉站在城墙下,仰起头,看城墙上的人,过得一阵,她颤抖着伸手入怀,缓缓的举起了手中的一枚令牌。
“胡长书!开门!”
日光之下,她的声音嘶哑,传不到太远的地方,但身旁已经有人看见了她的这个动作。下午,威胜城外的暖风吹过来,吹走了她脸上的布条,也有人看见了她手上的令牌……………
周围有人痛哭......
有人跪下...…………
晋地饱经战乱。
二十年前,他们或许有过天真的时刻。
但随着女真肆虐,威胜数经蹂躏,存活在这里的人们,也早已开始学着辨认谁是真正能给这里带来的和平的人物。
也是因此,随着女相失踪的消息传来,晋地的游侠早已自发的北上,在战场周边,主动寻觅着她的踪迹。
而这一消息传到城内,也有无数的人,开始彷徨哭泣,失去了主心骨。
这一刻,宫殿之内早已经过了数度辩论,也听完了邹旭派来的使节所提出的条件。晋地的分崩离析,已经能够看清痕迹。
东北边,坐在军阵前方的男人等待着果实落下。
某一刻,名叫胡长书的将领,听到了下方传来的呼喊。
他扭过头去,城墙下,数百人已经密密麻麻的跪下,一道残破的身影站在前方,举起手中的令牌。
其实也并不需要令牌。
因为跪下的人,都在为她喊话。
胡长书瞪大了眼睛。
下方的人群里,有一道身影站了起来,跃过数丈的距离,将手中的长刀,朝城边的女相刺了过去。
DFK......
护城河外,是温柔的暖风,舒婉感受着肺部的焦灼,它正神奇的,渐渐地减褪。
六月初五,下午,申时一刻。
残破的女相,回到她的威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