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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茅屋,大草席,风吹骨铃摇。
桌榻箱架,坛瓮碗罐,藤编箩筐,石压鮓菹,应有尽有。
一个瘦削青年躬身颔首,拱手为礼。
他颧骨微凸,鬓角稍乱,下巴刮得乾乾净净,只馀一片淡色胡青。发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束着,看起来虽有些憔悴,但周身却收拾得很乾净,尤其这一行礼,竟显出几分优雅风度来,连带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
少君长皱着眉,打量着茅屋里一应陈设,见墙边一排陶瓮码得整齐,便掀开几个盖子,往里瞧了瞧,哼了一声道:
“尔在这里,倒比吾帐中舒坦还。”
柳憕姿势不变,声音恭而不谀:
“多亏少鲰耶照顾,憕感激不尽。”
少君长冷哼一声,也不接话,在屋中四处踱步,走走看看,又顺手抓了一把晒乾的草药观看,柳憕心中打鼓,正猜测间,便听少君长问道:
“那日和尔一起被抓的那个汉人,是何人?”
柳憕略一思索道:
“琅琊王氏子。”
还真是琅琊王......
“为人如何?”少君长又问。
为人奸巧诡诈!卑鄙无耻!心机险恶,荆州居首!
如果换做以前,柳憕肯定要把王扬大骂一顿。但现在不行,自己性命握於蛮手,救援又迟迟不到,那就必须抬高自己身价,让蛮人认为奇货可居。
坚持吧柳憕!疾风知劲草!
柳憕忍痛道:“此人义薄云天,一诺千金。才高八斗,荆州居首。”
少君长冷笑:
“一诺千金?不对这,若真是一诺千金,如何这麽久了都不来救尔?”
柳憕沉稳说道:
“此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牵扯到汉蛮外务,想来要一番斡旋交涉,方能成行。若光是几千锦缎袍袄,那无论对於他家还是我家,都算不得什麽大事。”
少君长眼神鄙视:
“尔既然如此信他,那为何当时极力污他害他,又言他作假,又言他使计?”
柳憕“忍辱负重”道:
“当时情形所迫,一时想差了,再加上害怕,所以口不择言。”
少君长轻蔑一哼:
“果然心肠黑。”
柳憕神色毫无波动,自从来了蛮部,心肠黑已经成了他的代称,被人叫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这还值得生气?
不过边夸王扬那奸贼边贬自己,好窝火.....
少君长见柳憕不说话,继续问道:“王扬官居何职?”
这问题不能随便答。
柳憕见对方一直问王扬的事,心中早已警惕,再联系今日蛮部突然说要召开族会,加紧了对他的看管,所以不禁怀疑是不是外界有什麽变故发生。难道王扬来蛮部了?不会,他无官无职,凭什麽来?再说他怎麽肯来救我?
他猜不出外面发生了何事,但他明白,对方这是在打探消息,说不定关系到朝廷对自己的营救,所以不能贸然回答。踟蹰之间,便听少君长语气不善地呵斥道:
“问尔话,尔速答!”
柳憕硬着头皮道:
“非我不答少鲰耶的话,只是我朝官制复杂,又有带职又有兼官,我实不知王扬具体是何官职。”
少君长逼近柳憕,寒声道:
“尔既知王扬才名,又言他荆州居首,如何不知官职!尔是又欲挨拳耶?”
柳憕吓得心脏狂跳,但这种情况下,只有咬死,当即抬高声调: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不知道!他是琅琊王,家中关系又多,叔父在京中任散骑官,谁知道他家给他挂了个什麽官职?此人背景通天,门第又高,便是今天没官职第二天都可能有!变来变去的,我又不做官,谁关心那些!我乃国公子,任他们几品官我都不在意!没事打听人官职,反让人小觑了!”
少君长看着柳憕,面目狰狞起来:
“尔以吾为三岁孩童耶?再言慌打掉尔牙!”
柳憕双腿发软,横下一条心,梗着脖子道:
“门阀相交从来都是如此!凡是高门子弟谁会在意什麽官职?他今日白衣,明日便可能五品,後日有可能再卸职转他任,大後日说不定又做白衣!或历练或清闲,不过随心高兴罢了!我等世家子弟,将来自可坐至公卿!现下年轻,不急进取,官职不过锦上添花而已!我辈相交,论的是才学品性,谁耐烦记那些虚衔!”
少君长抬起巴掌,作势要打:“还不言真言!”
柳憕条件反射般缩身抱头,大声叫道:
“我说的是真话!别打我!”
少君长压着声音怒道:
“谁打你了!喊什麽!”
此时茅屋外响起一阵杂乱的动静,几道女蛮声焦急响起,伴随着守卫的呵斥和推搡声,吵闹个不停,最後连刀兵声都起来了。少君长吼了几句,却没什麽效果,只好黑着脸亲自出门镇场。
门一开,四个女蛮立即往里冲,被少君长和守卫们拦住,又急忙把门带上。柳憕缩着身,悄悄松了口气,只听外面吵闹声渐渐平息,又有脚步声渐远,不由心想难道这是走了?正琢磨间。少君长又进入屋内,反手将门闩扣上,眼神不善道:
“这回没人给尔撑腰这。”
柳憕瑟瑟发抖:“我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少鲰耶!”
少君长一步一步走向柳憕:“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尔先听哪这?”
“好消息!”柳憕忙不迭地叫道。
“好消息是尔朝廷的使者到了。”
柳憕热血上涌,喜色炸开!
还没等柳憕好好享受一下狂喜的激动,便听少君长接着说道:
“坏消息是使者言无法用锦缎赎人,让吾等对尔想杀便杀,随便处置。”
柳憕如坠冰窟!一身热血顿时凝固!
少君长补充道:“使者是王扬。”
柳憕眼圈瞬间红了,脑中轰地一声,霎那间如被毒蛇噬心!
奸贼害我!!!!我便是化作厉——
不对。
王扬无官无职,朝廷怎麽可能派他做使者?难道是我父兄托他来的?为什麽托他?难道因为他与这蛮子见过?蛮子一直在探王扬消息,现在是故意挑拨,引我说王奸贼的底细,万不能中计啊!!!
柳憕知道自己怨毒神色已经尽被蛮子瞧了去,直接改口恐怕不能取信,便道:
“定是柳家政敌以卑鄙手段威逼王君!这帮小人,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他们!”
少君长淡淡道:
“根本没人威逼,王扬自己言的,言尔在柳家不受待见,根本没人想出锦缎赎你。让我们把尔是杀是刮随意。”
柳憕眼中泪珠涌出,手指痉挛般抓住衣襟,指节泛出青白。
不要怕!
他一定是骗我的!
柳憕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不由得怀疑会不会是他父兄托了王扬前来救他,而王扬表面答应,实则暗藏祸心,想借蛮人之手除了自己,然後再回去假惺惺地哭诉一番,说是救援不力,愧甚憾甚。兄长仁厚,必被他所骗!父亲英明,但却不知王扬为人,亦可能被其蒙蔽......一念至此,寒意骤然爬上脊背......
现在柳憕面临着一个可能涉及生死的选择——是继续冒着被卖的风险力挺王扬,还是转而拆王扬的台,揭露其面目后再贬其身份,力证王扬不可能是朝廷使者,让蛮子不要相信此人?
电光石火之间,柳憕不知为什麽,脑海里突然跳出乐家庄园里王扬联句时的场景,魏况言:“嘉肴极欢娱。”王扬对曰:“寂寂意独殊。”此句大有深沉意,全诗格调亦由此起。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意,说不定不至於太过於阴毒?
再说事已至此,若再行反覆,岂不是让自己更不可信了?!
算了!
赌一把!
他牙关一咬,抹了把眼泪,猝然昂首道:
“他既如此说,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此天亡我!非王君之罪!是杀是剐,全凭少鲰耶做主!”
少君长冷着笑走到柳憕面前,身影如阴云般笼罩在柳憕身上,一边抽出腰刀,一边道:
“尔留遗言这。”
屋中烛火猛地一跳,映得刀光森寒如雪。
柳憕强忍着害怕站起身,挺直了脊背,从阴影中挣出了半身光亮,咬了咬哆嗦的嘴唇,深吸一口气道:
“还望少鲰耶把我的尸首交给王扬,请他带我回建康,转交予我父。此人一诺千金,只要答应,一定办到!”
少君长冷哼道:
“他也回不去这。他冒充朝廷使者,被吾识破,现在已经押起来这。”
柳憕断然道:“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不言他何凭证都没有,就言他年纪这麽轻,如何能做得使臣?他被吾拷问,已承认是冒充了。”
“哈哈哈哈!”
柳憕大笑不止。
少君长怒问:“尔笑何?”
柳憕摇头笑道:
“你这话一听便是假的,他堂堂琅琊王氏贵公子,怎麽可能冒充使臣?凭证的话我不知道,但你说他年纪轻便做不得使臣,呵,你懂不懂什麽叫琅琊王氏?门阀之盛,甲於南国!簪缨之贵,冠绝江表!高门之中,以他琅琊王居首!便是我河东柳都要矮他一头!他如此门第,如此才学,别说区区台使,便是宰相也做得!”
柳憕越说越意气风发起来!
少君长也不多说,举刀便砍!
柳憕意气顿无,面如土色,忙喊道:“请少君长代我向令妹致歉——”
“她已经被吾骗走这,提她没用!”
柳憕惶惶失色,飙泪道:
“让令妹好好照顾自己!还有那苏丶图米,依鹿尔,让她们保重!柳憕去也!”
“去死!”
少君长大吼一声,腰刀劈空斩下!
柳憕闭紧双眼,身体猛地回缩,肩膀不自觉地耸起,彷佛这样就能抵挡那致命的一刀——
预想中的剧痛迟迟未至。
耳边只听得“铮”的一声响,随後便是沉闷的脚步声。
柳憕眼皮颤了颤,睁开眼,见少君长已收刀回鞘,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
“王扬正与吾谈,谈好尔可活,谈不好,尔与他一同死。”
柳憕呆住,连衣衫被冷汗浸透都浑然不觉。
少君长高大的背影在门口顿了顿,回头道:
“吾蛮待尔甚善,未虐待於尔,一会儿王扬见尔,尔说话自斟酌,若敢挑拨,定不饶尔!”
......
少君长出门后,没走几步便被妹妹带领三个姐妹堵住去路,斗鸡似的瞪着少君长。
少君长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用蛮语道:
“不算太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