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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凤再次醒来,就看到床榻旁不远处支着张美人榻，榻上正躺着个七八岁，乖巧可爱,粉雕玉琢的粉衣女童，她胖胖的小手，正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把折扇。
那女童似有所觉,抬头望了过来，朝她微微一笑,聂小凤下意识回了一个微笑。
小姑娘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泉,清可见底。这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小姑娘，是你家长辈救了我么。”
唐一菲歪了歪脑袋，似有些懵懂：“不是呀。”
聂小凤不意竟得了这么个答案，继续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是谁救了我么？”
唐一菲继续卖萌：“是我呀。你叫什么名字呀，美人。”
聂小凤微微一怔,她没想到,这般年纪的小姑娘，竟然会叫她美人。
不过，随即她就意识到,唐一菲那一句是我呀，是什么意思。
聂小凤心中一紧，世人都道，江湖上最不能惹的就是老人，女人，孩子。莫非，她遇到了真正难缠的高手。
她不动声色道：“是姑娘在悬崖边救了我。”
唐一菲折扇轻摇：“美人,你不诚。我明明是在荒山野林，倾盆大雨中拣到了你。那附近方圆十里内，都没有一处悬崖。”
聂小凤面不改色，微笑道：“是么，我昏迷时发起了高烧，应该是我记错了。”
唐一菲认真点头：“确是如此，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烧的神志不清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聂小凤踌躇片刻，还是道：“我叫聂小凤，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唐一菲，你可以当我是走火入魔，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其实，我已年近古稀。你还是叫我前辈吧。”
聂小凤瞳孔猛缩，心说她上一世从不曾在江湖上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这人的来历，心中千回百转，聂小凤还是微笑道：“是，多谢唐前辈救命之恩。小凤感激不尽。”
唐一菲折扇轻摇：“你这女娃娃本是一生孤苦，执念入魔，众叛亲离，早早离世的命格。却不料，竟也得了机缘，重来一回。既得这般好运，我又怎忍心看你倒在大雨之中，被烧成个傻子。”
聂小凤一双美目睁大，嘴唇下意识咬紧，不让自己发出惊呼或质问的声音。
良久之后，她才惊叹道：“前辈精通命理之学，连这也能看得出来。”
唐一菲叹道：“众生皆苦，小凤姑娘既得机缘，可想好以后了？”
聂小凤：“以后？我只想远离那些人，那些事。待我武功大成，亲手为娘亲报得大仇，了结恩怨，再不入江湖。”
唐一菲：“若是，你的亲人，再次阻拦于你，又当如何？”
聂小凤断然道：“我没有亲人。”
唐一菲：“如此也好，我见你雨夜出逃，知后方必有追兵，就为你做了一番易容。”
她说着话，已经从袖子掏出个铜镜，举到了聂小凤面前：“你看，如今的容貌，可还满意。”
聂小凤望着镜中清俊病弱的年轻男子，不禁摸上了自己的脸。反复摩挲，她未能发现有易容的痕迹，自然也没有。
聂小凤：“前辈，这是……”
唐一菲眨眨眼，笑道：“你不喜欢这张脸啊，那也简单。”
不等聂小凤答话，她已变成了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聂小凤惊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这……”
唐一菲苦恼道：“这个也不好么？”她似想到了什么，一拍手道：“有了，这次包你满意。”
至于有了什么，下一刻，聂小凤就知道了。镜中的虬髯大汉已化作个唇红齿白，眉目精致，宛若好女的光头和尚。
镜子里的和尚似乎天生自带佛光，如莲花般圣洁如天上的云。就连聂小凤都觉得这镜子里的和尚，是位不染尘埃，自9天而降的圣僧。
聂小凤：“前辈。”她的声音也变得浑厚纯净，似乎每个字中，都带着淼淼梵音。
聂小凤下意识捂上了嘴。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用看妖怪似的目光看向唐一菲。
唐一菲收了镜子，将手抵在唇边，手指朝外指了指，她轻声细语，满含期待道：“大师，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唐唐，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
聂小凤瞬间就明白过来，应是罗玄找了过来。
她的手瞬间握紧，又缓缓松开，她轻咳两声：“贫僧没事了，唐唐不必担心。”
唐一菲已经起身，扑到她的床前，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聂小凤，用一种懵懂的语气说道：“真的？大师可不能骗唐唐。师父说过，骗小孩子的人，都会长针眼。”
聂小凤抽了抽嘴角，状似无奈：“贫僧真的无碍了。”
唐一菲：“对了，大师，我该怎么称呼你呀，你叫什么名字，还是要叫你的法号。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弱，淋了一场雨就病倒了。师父说，像你这么病弱的男人，以后都讨不到老婆的。
唐唐虽见你面若桃花，好看得紧，却也为大师担心，万一以后找不到老婆，就太可怜了。”
聂小凤：……
就这一会的功夫，她是见识到了眼前这位来历成谜的前辈，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
也不知这位老人家，是否隐居太久，不曾见到过活人，才会这般喜欢玩闹。
不过，如此也好，她是该取个法号，让罗玄知道知道她的名号。
驻足在门外的男人，还在静静听着房内的动静。
他从昨夜至今，未曾有片刻的休息，小镇不大，只有这一间客栈，店小二说，昨夜有一女童扛着个人，来这里投宿。就在天字一号房。
他以为房内的人是聂小凤，却不料，竟听到一个女童和一位大师的声音。
他有些踌躇，是闯进去，还是再等等，就听那位大师温和道：“贫僧是个和尚，和尚怎好娶妻生子。那是不对的。”
唐一菲：“哦？和尚真的不能娶妻生子么？可是，我怎么听说有大德高僧以身饲魔，拯救了江湖呢。”
聂小凤眸光微闪，表情也有一瞬的扭曲。显然，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虽然以身饲魔这说法挺恶心人的，但如果江湖人，愿意接受她父母的结合，她也愿意接受这么个荒诞不经的说法。
但她说话越发温和：“唐唐打哪里听来的闲话，真正的大德高僧，岂会如此。”
唐一菲似乎很是迷惑：“是这样么？可是，我师父说……”
聂小凤唯恐她又说出什么惊世之语，忙道：“唐唐，你不是想知道贫僧的法号么？”
唐一菲瞪大双眼，无辜道：“对哦，险些让大师给糊弄过去。你都知道我叫唐唐了，还没说你的法号呢，这不公平。”
聂小凤状似无奈道：“唐唐施主，贫僧法号本因。”
唐一菲：“本因，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
聂小凤并不在这名号上再作解释，只笑道：“唐唐，你师父呢？”
唐一菲眨眨眼，看了一眼门口，甜甜一笑，放低声音，近乎耳语道：“本因大师，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聂小凤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的女童了，到了此时，她也只能配合她继续演下去。
她也故意压低了声音，状似好奇道：“哦，唐唐小施主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出的你口，入的我耳，再不会被第三人得知。”
但，无论他怎么保证，他一个成年人，这般和小女孩说话，都想是在哄骗小孩子。
唐一菲近乎用气声，趴在聂小凤耳边说：“大师，我告诉你呀，我师父他昨夜在南边那个山里，拣了个很好看的狐狸精。他抱着美人走了，把我忘在了这里。师父不要我了，呜哇哇哇，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聂小凤挤出来的笑脸，瞬间僵在了脸上，如果可以，她真想打死这死孩子。就不知罗玄听了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门外的罗玄也是五味杂尘，他虽不知女童的师父是谁，但已经明白，昨夜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定是这女童的师父带走了聂小凤。那位做师父的很有可能对聂小凤一见倾心，竟不顾年幼的弟子，带着美人独自走了。反而把徒弟留给了个生病的和尚。
罗玄怅然若失，莫名还有些愤怒。罗玄心绪复杂，不敢深想，他此时只想快些找到聂小凤。
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整个江湖，是为了当日的承诺。他一定要找回小凤，看好她，再不让她出哀牢山半步。
就在聂小凤僵着一张脸，哄唐一菲不哭的时候，罗玄终于敲响了房门。
本来，一直有些紧张，不想见罗玄的聂小凤，在这一刻，竟舒了一口气。相比罗玄，还是眼前这位前辈更难缠。
唐一菲蹭一下蹿了出去，语气中满含喜悦：“大师，我师父回来了。”
说话间，她已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然后，她就看到一位白衣男子，这人怎么说呢，长得还行吧，气质也不错。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过于严肃板正了一些。
唐一菲从满脸喜色，变成了失望不已，好像，她真有个师父要回来找她似的。她气呼呼问道：“大叔，你谁？干吗来敲我的门。”
罗玄先是看了一眼唐一菲，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像小凤小时候那般精灵可爱，他又看向还躺在床上的大师。
这位大师，容貌精致，宛若好女，还真像是小姑娘说的那般面若桃花，只他这通身的气度，却绝不会有人将他错认为女子。
罗玄眸色微暗，他本来还怀疑，床上的人是聂小凤改变了嗓音，故意来迷惑他的，却不料，竟真是位不世出的高僧。
罗玄拱了拱手：“大师，小姑娘，打扰了，小徒昨夜外出不归，罗某担心她遇险，听闻两位也是深夜入店，还以为这间客房内，住的是罗某那不省心的徒儿。”
聂小凤在床上抱拳一礼，温和笑道：“无碍，不知罗施主高徒如何称呼，何等模样，若贫僧遇到，也好告知施主。”
罗玄不答，他疾步走到聂小凤身前：“听小二哥说，大师病了，不知可否让罗某把把脉，罗某自认医术还算不错。”
聂小凤下意识想看向唐一菲，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目光，她轻笑道：“如此，倒是烦劳罗施主了。”
罗玄的手搭在聂小凤手腕上，这位年轻僧人，的确有些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又逢大雨，有些受寒，但他绝不是女子假扮的。
他缓缓松开聂小凤的手：“大师日后，还是多多注意身体。切不可淋雨，受寒。罗某开张方子给大师，大师若愿意吃，可吃上三五副，若不愿，也就罢了。”
聂小凤双手合十，低垂了眉眼，宣了声佛号：“罗施主仁心，贫僧怎会不愿，烦劳施主费心了。”
罗玄写罢药方，递给本因大师聂小凤，他又看向唐一菲：“姑娘，你师父是谁？”
唐一菲仰着小脑袋，嘟起了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是谁？师父说了，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当心遇到拍花子的坏人。”
拍花子的罗玄：……
尽管唐一菲十分不配合，但罗玄却觉她很可爱。他伸手想摸摸唐一菲的头，最终还是放下了。
“小姑娘，我叫罗玄，罗某的弟子昨日未归，特来寻找，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里。小姑娘能告诉罗某，这是为什么么？”
唐一菲瞪大双眼，一双小肉手捂住嘴巴，大眼睛眨呀眨，求助似的看向本因大师聂小凤。
聂小凤：……
说实话，若非当着罗玄的面，若非还记得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若非她还知道，自己现在扮演的是位大师，若非不想在罗玄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她此时必然大笑出声。
这位唐前辈，实在是太有趣了。
唐一菲哒哒哒跑到聂小凤面前，拉住他的衣袖，委屈巴巴说：“大师，他好凶啊，我怕，他不会是师父说的拍花子的吧？可是看着也不像呀，花子不都是衣衫褴褛么？”
这还真是童言童语，令人哭笑不得了。聂小凤终于忍不住，以手抵唇，轻笑出声。
罗玄：……
其实，他已经尽量缓和了语气，用最温和的语气和这小姑娘说话了。
聂小凤轻咳两声：“罗施主，想必就是神医丹士罗玄了。唐唐小施主，罗施主是个好人，江湖人多敬重他的为人。他只是性情冷淡，并非故意凶你。他的弟子失踪了，心忧不已。你来告诉他，你师父去了哪里，可好？”
唐一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开口道：“那好吧，不过，你得给我买糖吃，我要镇子最西边，老张家捏的糖人。”她伸出三根手指，在罗玄身前晃了晃：“我要三个糖人，要大师这般好看的糖人，若是做的不好，不像，我可是不答应的。”
她期待的看向罗玄：“你给我好看的糖人，我就告诉你，我师父带着狐狸精去哪里了。”
聂小凤又被说成狐狸精，内心咬牙切齿，却面含微笑，摸了摸唐一菲的脑袋，轻声细语道：“唐唐，不可口出恶言。”
唐一菲瞪着懵懂的大眼睛：“可是，师父说，容貌姣好，善于迷人心智的女人，都是狐狸精变的。”
聂小凤尽管心中不快，还是笑道：“唐唐可否告诉贫僧，那位姑娘可与你师父说过话？可对他笑过？可曾……咳咳，阿弥陀佛。”
唐一菲摸了摸小脑袋：“那倒不曾，当时，她倒在大雨中，昏迷不醒，还发着高热，师父说，若不快些施救，她有可能烧成个傻子。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上尽是泥点子，看起来狼狈极了。其实，有点不像狐狸精的出场方式。”
聂小凤：“那就是了，你怎好因她生得美，就说她是狐狸精。”
唐一菲似乎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委屈：“可是……可是，师父一见她的面，就丢下了我。”
聂小凤：“那也该是你师父的原因，与那位姑娘有何相关？”
唐一菲：“呃，好吧，好像你说的是对的。我不叫她狐狸精就是了。”
罗玄注视这一幕，似乎看到了几年前，自己与小凤的影子。
只是，他将小凤带回了哀牢山，却从来不曾好好和她说过话，更不曾如此言传身教，循循善诱，好好教导过她。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唐一菲：“大叔，你怎么还在这里呀，我的糖人呢。”
罗玄回过神来，朝本因大师聂小凤抱拳一礼，向房外走去。
唐一菲：“大师，我还是喜欢你多些，不喜欢他。”
聂小凤：“为什么？”
唐一菲：“你比他好看，比他年轻，你还会笑，他连笑都不会。”
聂小凤继续保持自己大师的风范：“唐唐小施主，莫要背后说人。罗施主只是性情如此，他并非恶人。”
唐一菲轻哼一声：“谁让他小看我了。师父都说我是大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他却拿我当个可有可无，可以哄骗的小孩子来看。哼。”
最后，她气呼呼问道：“大师，你说，好人就可以忽视小孩子的意见了么。我是个孩子，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喜好呀。”
罗玄背脊一僵，他似乎，的确，从来不曾，在意过小凤的意见，也不曾与她认真谈过，她想要怎样的生活。
聂小凤心中百感千回，她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唐一菲一挥手，房间无风自动，关得严丝合缝，她闲适地躺回美人榻上，叹道：“你有这么个严厉的师父，可真不容易啊。”
聂小凤苦笑：“前辈，您此次下山，可有要事？”她很想问，这位脾气古怪，喜欢捉弄人的姑奶奶，什么时候能放她自由。
唐一菲叹道：“我本欲寻一武道奇才，授他一道剑意。他年，也可再见到那一剑霜寒十9洲的美景。可如今的江湖，却是没落了。”
聂小凤双目放光：“前辈，您看小凤如何？”
唐一菲微微摇头：“你心中杂念太多，执念太深。纵然习得我的一分剑意，也无法在剑道上走太远，若想破碎虚空，更是难上加难。”
聂小凤喃喃道：“破碎虚空？”
唐一菲：“武道之巅，破碎虚空，飞升他界，并非只是个传说。你竟不知么？”
聂小凤还真不知道，她对于这位前辈的来历，有了些猜测。
“前辈，小凤也想放过前尘往事，奈何还有杀母之仇未报。”
虽然，上一世，她已报过一次仇，可杀母仇人犹自逍遥人间，她怎好只顾自己一个人快活。
唐一菲：“报仇并不耽误武道剑心。只是，你如今的心境，不论习剑还是习刀，都达不到巅峰。”
聂小凤又想起，她与女儿女婿最后一战，两人双剑合璧，用出了雪花神剑，将她重伤。
何谓剑道？就连弑母弑师的梅绛雪，都可练成雪花神剑，为何我聂小凤就不能？
唐一菲微微摇头：“雪花神剑？那是什么？”
聂小凤微呃，原来，她竟是问出了心中疑惑：“雪花神剑，它是一套需要使剑双方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方能发挥全部威力的剑法。这套剑法一经使出，漫天飞雪……”
唐一菲微微摇头：“虽能以剑法，改变周围环境。然而，这样的剑法，除了泡妞，有何可夸耀之处？你难道还期望，危及时刻，身边恰恰有个心意相通的人，与你使出同一套剑法，共同退敌么？
无论是武道，还是人生，都该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依赖于任何人。
这样风花雪月的剑法，白给我，我也不练。”
聂小凤若有所思，或许是她叙述的方式不对，前辈高人未能领略其中真意。
雪花神剑那套剑法的确强大，可想修成那套剑法，却是不易。更不谈，两个人不可能永不分开，只要分开，就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剑法或许可以无敌于天下，但使剑的两个人呢？若非当年，她处处留情，以免伤了自己的女儿梅绛雪，岂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如此说来，那样的剑法，的确没有太大的用处。
可笑的是，她聂小凤，偏偏就败于这样一套剑法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