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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宋应星只觉恍惚,面前这个年轻又疲惫沧桑的里长看着外面。
“是报这天下,报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还填不饱肚子的百姓,报那些饿死在逃荒路上,连名字都没留下的无名骸骨。”
他声音很轻,指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要让这天下,稻穗沉得压弯秆,麦浪黄得晃人眼,让百姓的碗里,盛得是实打实的白米饭,不是观音土拌的麸糠。”
宋应星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统治者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帝王对疆土的贪婪,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焦灼。
他胸中一股热流涌起,重重抱拳。
“应星明白,农桑格物院,明日便挂牌理事。”
农桑格物院的牌子刚挂上没几天,魏府后院一处僻静小院的门槛,又被几个穿着半旧军袄、身上还带着草药和血腥气的老汉踏破了。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军医,姓孙,当年在落石村就跟着魏昶君抬担架。
“里长,里长。”
孙老军医嗓门洪亮,带着山东口音,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粗陶罐子,罐口用油纸蒙着,扎得严严实实。
“您上回说的那霉浆,有点眉目了!”
魏昶君正在看宋应星送来的第一批稻种筛选记录,闻言猛地抬头。
“快,拿进来!”
由不得他不激动,他告诉孙老军医的,可是青霉素的制作原理!
历史上这东西要在两三百年后才真正问世。
小院里顿时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烂和土腥的怪味。
孙老军医小心翼翼揭开油纸,一股更浓烈的霉腐气冲出来。
罐底是一层黏糊糊、绿中带黑的浆状物,表面浮着灰白的菌丝。
“按您说的法子。”
孙老军医指着罐子,眼睛发亮。
“咱们几个老家伙,在蒙阴伤兵营后头,找那最潮最不见光的地界,把剩饭、烂果子、浆糊......啥玩意容易长毛就堆啥,堆了七八个坑,天天翻,天天看,就这个坑!”
他指着罐子。
“长出来的毛最厚实,刮下来,用您给的法子,拿菜油浸了,又拿那石灰水澄了几遍,得了这点浆子!”
他喘了口气,从怀里又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沾着干涸血迹和脓液的粗麻布。
“这是营里几个伤口烂得深、高烧不退的兵娃子换下来的裹伤布,咱们用竹片子蘸了点这澄过的浆子,薄薄抹在他们伤口里头。”
“结果呢?”
魏昶君的声音绷紧了。
他早有预料,这个时代大概是没时间测试了,那些伤兵都是前些时日平乱徐国武的时候负伤的。
“抹了三个。”
孙老军医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
“头两天没啥动静,该烧还烧,该烂还烂,第三天,有一个叫王二柱的小子,烧退了,烂肉边上开始收口,长新肉芽了。”
“虽然慢,可那烂劲儿止住了,另外俩,一个没撑住,昨儿夜里没了,还有一个,今早看,烂的地方好像,也没再往外扩。”
魏昶君死死盯着那罐散发着恶臭的霉浆,又看看那几块污秽的裹伤布,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一步上前,双手抓住孙老军医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老军医一个趔趄。
“好,好,孙老,你们......你们立了大功!天大的功!”
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看到火车轰鸣、巨舰下水时更炽热。
什么比让更多百姓好好活下去更有用?
除了粮食,就是医学!
他转向身边侍立的夜不收统领,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传令,伤兵营单独划出院落,所需银钱物料,十倍拨给,不,要什么给什么。”
“再调十个手脚麻利、识字的半大孩子过去,跟着孙老他们打下手,把这霉浆的法子,给我摸透,做稳,做出能救命的药来。”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血腥的空气似乎也充满了希望。
他环视着院中众人,目光扫过捧着霉浆罐的孙老军医,扫过肃立的夜不收,最后投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如同宣誓,又如同最朴素的祈愿,在初春料峭的风里炸开。
“让百姓吃饱饭,活下来,还要活得长,这才叫人过的日子。”
消息像长了翅膀。
当宋应星带着格物院的学生,在京师南郊皇庄的试验田里,播下第一茬用雪水浸过、精心筛选的稻种时。
当孙老军医在蒙阴伤兵营那间临时腾出的、弥漫着古怪气味的霉浆坊里,颤抖着手将新澄出的浆液涂抹在一个濒死伤兵的伤口上,看着那狰狞的溃烂边缘奇迹般止住蔓延时......京杭运河边,一个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老农,蹲在河沿上,听识字的货郎磕磕巴巴念着新贴出的官府告示。
告示上说,朝廷新设了农桑格物院,专管选好种子、治虫防病,要让稻子多打粮。
还说蒙阴那边,有神医在熬一种神浆,能治要命的烂疮。
老农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干裂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没说话。
他默默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扛起锄头往家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树上新抽的嫩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沾满泥土的手。
许久,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如同初融的雪水,悄悄爬上了他沟壑纵横的眼角。
“挺好的,都能活得长久。”
魏昶君站在新建成的京师外城城墙上。
“至少这才是一个有活力的未来。”
城墙根下,一个排队等着领药的老汉,偶然抬头,瞥见了城头那个模糊的靛蓝色身影。
老汉眯缝着眼看了半晌,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老伙计,声音沙哑:“瞧见没?城头上那个穿蓝褂子的,是不是里长?”
旁边的老伙计踮脚张望,浑浊的老眼努力分辨着。
“像,有点像。”
老汉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半块之前不舍得丢的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起来。
饼子粗糙,刮得嗓子生疼,但他嚼得很认真,仿佛在品尝着什么无上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