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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贴了络腮胡子,脸上满是褶皱，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轻轻在心里叫：西舟哥哥。
内侍宫女们拥簇上来,以荣姑姑为首忙来查看她是否有恙,西舟便势松开了她。
他一身僧人装扮，半旧石青袈裟，罗汉鞋,刚才『露』出的那一株惠兰是绣在里面亵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半点端倪看不出。
音晚心想,这些日子旁的不敢说，伪装的功夫是越来越至臻境了。
荣姑姑让小宫女们给音晚擦头发、披狐氅，转过头来向严西舟道谢：“多亏了大师,不知大师法号为何,我好上禀圣听,为大师请功。”
严西舟那掩在络腮胡子后的脸颇为高深,如观音座的净水妙莲,淡泊名利,不染尘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可协恩图报？只是，我有一句想向女施主说。”
音晚腹诽：有模有样,瞧着像是演上瘾来了。
但她面上丝毫为『露』，围着狐氅打了喷嚏,鼻音酣重地说：“大师请讲。”
严西舟道：“《楞严经》有云，七处徵心。贫道却认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里多么苦闷，断不能去伤害自己的身体。可知身不光是心的依托，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灭，才有无限可能。”
她闹了许久，折腾了许久，人人以为她任『性』妄为，却终于有人说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音晚突觉得，实她从前根本就不了解严西舟，只以为他思想简单，一副侠义柔肠却时莽撞，有些复杂的恩怨纠葛他并不懂。
可到头来才发现，不懂的是她，她被一叶障目，颠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纠葛又如何。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挣脱囚笼，去过天地辽阔的生活。
她以为上一回分时她对西舟说了绝的重，西舟该生她气了。不想，他非但不气，还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跟她说这些来开导她。
他才是心思纯净、胸怀宽广的人。
音晚朝着严西舟合十双掌，心悦诚服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师开解。”
严西舟的妆容沉重，面上鲜有表，但音晚还是看见他的眼睛微弯，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礼，顺着湖边离去。
片叶不沾身，亦如来时潇洒。
待他走后，荣姑姑板着脸道：“这件事奴婢定要禀报陛。”
音晚用帕子擦着鼻涕，嗡嗡道：“去吧，陛在斋戒祈雨，你最好诱得他违反祖制跑出来，那样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荣姑姑被她一噎，当即说不出来。她默了一儿，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任『性』了，怎么着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这水有多凉啊……”
音晚听着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扫过四周，见刚才出来救她的宫人又默不声地四散开，隐入亭台草木后。
看来萧煜没有骗她，他派了人保护她，抑或是监视她。
他可真是爱她，这密不透风的爱。
她正满心讥诮，却见回廊上徘徊着一熟悉的身影。
一袭青锦襕衫，以银冠束发，背靠溪堂，断云依水，身姿甚是倜傥。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隐隐有些担心。她身边这些人不认识严西舟，加之他装扮成那样，应当不被识破。
可这人和严西舟却是死敌一般的存在，他极有可能认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体的笑容，扬声道：“韦大人。”
韦春则好像正等着她叫他，闻言，揽袖快步走过来，深揖为礼：“皇后娘娘长乐安康。”
音晚见他里提着剔红八宝攒盒，随口问了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韦春则含笑道：“家姐侍奉后，父亲不放心，命臣带了些她平素喜爱的吃食送来。”
音晚险些忘了，韦浸月就是他的姐姐。
她点了点头，试探道：“那你怎么不快去，反而流连此处？”
韦春则低眉望着攒盒，蓦地笑起来，笑容甚是诡异，将他那张文秀的脸点缀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么？”
韦春则道：“臣有要说，请娘娘摒退左右。”
还未等音晚说什么，荣姑姑先一步道：“这不合规矩。”
音晚冷声说：“那你就去陛那儿告状吧。”
荣姑姑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带着人退到十丈外，直到听不见人说什么。
韦春则眉眼间浮动着脉脉柔，视线放肆地凝睇着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为你打算认命了，直到今日看见严西舟，我才全明白。”
音晚极不喜欢这人，从前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
他总是不经意做出一副亲昵模样，好像同音晚多么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当，实则让人极为膈应。
当初她只是一时兴起，在父亲寿辰之前去广盛巷的绸布庄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绸，想亲裁剪刺绣，给父亲缝制一件柔软舒适的便服。
谁知刚从绸布庄出来，便遇上了韦春则。
韦春则虽供职尚书台，是父亲的属，但人之前从未见过。音晚在闺时极守规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鲜少见外男，她谨奉礼教，多加避讳，未曾跟韦春则多说什么，可自那以后，他便缠上来了。
父亲素来跟韦家没什么来往，对韦春则更是有一种古怪的、难以解释的排斥，以一种体面的、含蓄的、没有余地的式暗示过他，人之间绝无可能。
谁知韦春则就像没听懂似的，依旧没脸没皮地缠着，惹得流言一度在长安世家间漫散，以为韦家要和谢家结亲了，直到善阳帝赐婚的圣旨来，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时西舟哥哥恨韦春则死缠烂打，毁坏音晚名节，私里教训过他，人的仇怨便是自那时候结的。
音晚想起这些往事，对这人更加厌恶，但为了西舟，还是得忍来，耐着『性』子问：“你明白什么了？”
韦春则笑得清风隽永：“暗度陈仓啊。”
音晚盯着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张脸，心道她干脆不走了，干脆去跟萧煜说，这人总纠缠她，让萧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亲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还是决心以大局为重。
“你想怎么样？”
韦春则喟道：“晚晚，你不属于未央宫，在那囚笼里，你一点不快乐。”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乐你又知道？随即想到，也许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他曾屡屡躲在暗处窥视自己，就像从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点子。
心瞬间憋闷，对这人的厌恶几乎涌到嗓子眼，她没耐烦道：“说重点。”
韦春则像是丝毫未察觉她绪，兀自春款款：“严西舟不靠谱。驻守清泉寺的是陛心腹，就算润公派人接应你，可也总得过他们那一关。”
蓦地，他神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办法为你打通关垒。”
音晚戏谑：“你可真是有能耐，连陛的近臣能勾结。”
一瞬，某念头自脑海划过，极清浅极微弱，却牵动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惹得音晚一阵阵恍惚。
须臾之间，那念头如烟似霭般散开，她没有抓住。
是什么呢？她有些怅惘地回想，却似陷入皑皑『迷』雾，百思难解。
韦春则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恼自己得意忘形，泄『露』天机，忙含混着盖过去：“我自有我的能耐，到时就知道了。”
他倾身凑近音晚，声若幽叹：“晚晚，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止是严西舟能为你赴汤蹈火，我也能。”
音晚在荣姑姑的催促，做出一副不舍样子挥了韦春则。到了晚上，果听说萧煜随意捏造了借口，命人杖责韦春则，杖责完了，即刻轰山去。
皇帝陛祈雨之余一点不少『操』心。
这样也好，韦春则凭空跳出来，倒让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么显眼了。
音晚总觉得韦春则这人实在捉『摸』不透，恐他坏事，悄悄给父亲传了信。
暮『色』降临时，父亲的回信到了，无只字片缕，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无事，一切照计划进行。
亥时，谢后派人来传信，世宗皇帝忌辰将至，她要彻夜誊抄佛经，音晚身为皇后，身为世宗儿媳，理应陪她敬奉佛龛，为世宗尽孝。
这真是一堂皇到谁无法拒绝的理由。
荣姑姑陪着音晚去了谢后那里，同宫女们一起守在廊庑，音晚则随谢后入暖阁。
暖阁早备好大红木螺钿箱子，谢后让音晚躺进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块厚板，将誊抄好的佛经摞在上面。
礼部侍郎孟元郎早带着司务候在院外，依照吉时，要把佛经送去皇陵焚祭。
荣姑姑看着那几乎能装人的大红木箱子，心里有点疑影，但想想谢后与谢皇后之间的剑拔弩张，又直觉不可能。
但她力求稳妥，隔着轩窗问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谢后是精细人，早料到有这么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学过口技，极模仿人的嗓音语气，她敛袖站在后身侧，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宫不渴。”
荣姑姑这才放心。
这一夜，隔着茜纱窗纸，影影绰绰，但能听见皇后和后不时低语，便没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随着一路颠簸，觉得人人奇怪，那崔氏女也奇怪。
父亲今日命人带口信过来，说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难，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着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往后宫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正这样琢磨着，箱子的人停了。
似有捻动佛珠的细碎声响传入，紧接着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听闻要送佛经山陪祭世宗皇帝，命小僧前来送上《法华经》四卷。”
随即便传来孟元郎道谢客套的声音。
这些人你来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觉箱子猛地晃动，像是被大力移了地，可偏偏外面人什么反应没有，像是根本没察觉。
而后，外面说的声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领着人走了，却把她丢在原处。
待周围彻底安静，箱子被打开了。
严西舟还是白天的僧人装扮，他将佛经挪开，把音晚扶出来，心疼地问：“憋不憋？难不难受？”
音晚摇头，见庭院静谧，只有十几僧人。
严西舟向她解释：“谢后也不值得信，我们刚才趁着说把箱子掉了包。”
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几日就禀过陛，今夜要运一些棉衣粟谷山给灾，委屈娘娘换上僧衣。”
父亲当真神通，竟连主持买通了。
音晚独自躲进草丛，草草套上僧衣，和严西舟一同随僧众山。
寺外山道守卫森严，茫茫夜『色』，见银亮铠甲犹如漫天繁星，幽『惑』闪烁着。
慕骞是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时喜欢喝几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了望台上眺望，骤见一队僧众山，刚要亲自去排查，肩上一紧，被人按住了。
转头一看，是陈桓那张清隽文秀的脸。
他身着素袍，广袖被夜风吹得猎猎响，凝着山道，说：“让她走。”
慕骞被酒气熏染得发懵，『迷』糊着问：“让谁走？”
陈桓不理他，只将他摁回去，喟道：“她走了，对她自己好，对我们好，对伯暄也好。”
慕骞猛地反应过来，一股热血激涌上头顶，醉意散了大半，又惊又惧：“那陛……陛是要杀人的！”
陈桓坚定无畏道：“即便杀了我们，我们也是为伯暄而死，为昭徳子而死。”
他一提昭徳子，仿若暗夜里永远不灭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气。
慕骞看了他一阵，道：“好，听你的。”
山道崎岖，音晚脚步急切，好几回险些摔倒，严西舟搀住她，温声宽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知道了。除非他胆敢违反祖制，断祭祀，亲自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里淌过一些复杂的绪，她微低了头，轻声道：“好，我们快走。”
天边曙光尚暗时，清泉寺已『乱』成了一锅粥。
宫人们仓惶往佛堂递消息，传信的小沙弥一刻不得闲，喘息｜粗重，步履艰难。
谢后冷眼瞧着这一出『乱』象，拍了拍身边的红木箱子，悠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小丫头胡闹，你可真是天真了，以为哀家被你利用么？这件事，哀家不必担风险，只要让皇帝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外头不定勾搭着什么野男人。说堂堂天子，就是乡野糙汉，也定受不了这等屈辱……”
她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闹！祖制在上，岂容你如此践踏！不过一女人……”
萧煜负袖阔步而入，眼寒冰闪烁：“人在哪里？”
谢后被他身上的凛煞气刺了一，竟一时对自己的亲儿子生出些畏惧，她指了指那红木箱子，叹道：“音晚这孩子心思多，总惦记着外头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气着了，一时糊涂。不过还好，没酿成大错。你需得仔细掂量，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做大周皇后。”
内侍上前，将木箱打开，把里面成摞的佛经取出，掀开厚木板，底却是空空如也。
谢后顿觉惊愕，瞠目看去，一脸不可置信。
萧煜面容紧绷，阴鸷毕现，慢步走过去，一拳打在红木箱上，自牙缝里阴恻恻吐出：“谢音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