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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
方然然紧了紧风衣,单手发过去最后一条邮件,日程表上挤满的行?程被?她?划去一项——这周的行?程几乎都已经被?她?划去,只剩下无数横线中的一项:接机。
也就是她?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她?轻轻吐了口气,手在口袋里摸索,摸到一颗薄荷糖。她?取出来剥开吃掉,手机在此刻振动一声?,方然然心一跳,取出来一看却是上学期专业课上合作过的同学。
正值假期,他问方然然晚上要不要去参加个?派对,他可以带几个?人去,酒水免费。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但在这种地方上学,开派对的更深层目的是结识人脉。这点,方然然早已有所体会?。
也许上周的她?还会?答应,但现在不行?。方然然飞快地打出一行?字,干脆的拒绝,没有一丝婉转。
发出去那一瞬间,眼前?的出口开始陆陆续续出来拖着行?李的旅客。方然然站在那,感受着舌尖上的凉意,现在才觉得自己?衣服穿的太少,居然有些瑟瑟发抖。
但她?知道,这冷意并非来自于?空气,而是来自于?心情。
方家?远拖着行?李走出来时——他和方然然记忆中的无数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是一手看着手机,另一只手拖着行?李出来的。
方家?远披了件黑色大衣,瘦削的脸庞上有一对极淡然的眼睛。不知道是谁提到过这件事,方然然的眼睛同方家?远的眼睛如出一辙。
“爸。”
想说出的话语梗在了喉咙里,方然然只得硬邦邦挤出这一个?字。还好方家?远从不在意这些,他点点头,丝毫不停留地走过方然然身边,只留下一个?背影。
方然然叹口气,她?跟了上去,方家?远这才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把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
“上次要你买的股,抛了么。”
“抛了。”
方家?远步伐快,方然然紧紧跟随。
行?李箱的轮子滑过地面。
“你课上那个?想法很?有趣。我已经在国内找人了,团队这个?月可以凑齐,到时候你就在这里远程遥控指挥他们。”
“......知道了。”
方家?远突然停住,轮子发出刺耳一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然然,镜片在反光。
“方然然。”
方然然移开了视线。
“如果你不想做,我会?找别人做。”
不管何时何地,方家?远说话总是这样一股淡淡的腔调。不说话的时候就只剩下键盘敲击声?,说话的时候又这么单调。或许方家?远这个?人已经清淡得只剩下了工作这件事,方然然现在总会?这么想。
“......我会?做的。”
她?把手插在兜里,也淡淡地回。
方家?远看起?来并不满意,他没有迈步,反而又看起?了手里的手机,轻轻说:
“如果做,就一定要给我做得完美。”
做得完美。
这是方家?远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方然然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听见方家?远在打电话的声?音,她?站在一旁等待。很?熟悉的场景,几乎每次和他呆在一起?时,最终总会?发展成这样。
声?音飘得愈来愈远,方然然看着机场外灰蒙蒙的天?,心想一会?恐怕要下雨。接着雷电经过,雨就毫无预兆地顷刻间下了起?来。
雨声?庞大,几乎要盖过身旁方家?远对她?说的话:
“我在这里停留一天?半。然后你和我一起?回去,葬礼在两天?后举行?。”
“葬礼?”
方然然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好像并不知道这个?词代表的含义。又或者她?只是在明知故问,她?知道方家?远会?回答的,因?为他不在意这些。
“你的母亲的,葬礼。”
方家?远的回答停顿了一秒,方然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个?机器人也有一点情分罢,但要是真有情分,又有什么必要在这期间赶回波士顿处理工作?
两天?后,葬礼。
方然然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
时间可真够紧的。
回程的飞机上,方家?远订的是一前?一后的座位,头等舱,因?为他不希望身边坐着的是方然然。她?的父亲就是这样,身边坐任何一个?陌生人,却不能是自己?的女儿。
就算是戴着眼罩睡觉的时间,方然然也可以听见前?头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方家?远就是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方然然闭上眼,那键盘敲击声?或许并不是真实的,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记忆。她?的衣服穿得还是少了,就算在飞机上也能冷得缩成一团。黑暗与冰冷中,她?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方家?远的声?音淡淡,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个?同他毫不相干的事实:
“你的母亲去世了。”
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方家?远总会?用这种疏离的语气称呼她?。
“猝死。”
就这么用一个?词概括了她?母亲一生的结束。
接着三声?嘟嘟嘟响起?,电话被?挂断,方然然靠在那,却好像还能听见那嘟嘟嘟的声?音,再混杂着键盘的敲击声?。
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时隔近三年?回到唤江的理由竟是因?为这个?。
母亲家?里信佛,方然然站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听着住持在念着毫无起?伏的经词。葬礼人很?多,母亲娘家?那边出现了自己?根本没见过的许多亲戚面孔,但无一人口中谈到了她?的母亲。方然然甚至觉得他们还不如自己?了解母亲。
他们只知道母亲是个?画画的,搞艺术的。那么这样的早逝似乎也是能够理解的了。因?为“艺术家?嘛,谁知道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类的话语方然然在成长途中已经听到过很?多了。
所以她?不说话,一个?字都没说。她?没想到方家?远也是那么沉默。他身上还是那套衣服,从波士顿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没有换过。
这天?下午母亲的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边很?遵循传统的仪式,方然然和几个?同辈的年?轻人穿上麻衣,跪拜,再一路跟去了殡仪馆。
一路上吵吵闹闹的,方然然总觉得这世界不太真实。前?一刻她?还在异国他乡,排满的行?程几乎让她?没有任何空闲考虑别的事。但现在,她?回到了唤江——她?的家?乡,她?本应熟悉的一切。
可周围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场景。以及这股陌生的心情。
当她?和方家?远站在一起?,最后看了一眼她?母亲的遗容时,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呢喃出声?:
“爸。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方然然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却听见方家?远“嗯”了一声?,似乎在表示赞同。
是这样的,她?的母亲——和她?生活过的人一定明白,她?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时,都是这样一副平淡的表情。所以方然然才更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而不是永远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通过别人的闲谈得知了母亲去世是因?为吃了过量的安眠药。安眠药的量并非致死量,所以这是一场意外。
方然然一边走一边听,她?发觉别人的眼神在谈话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而她?心里却毫无起?伏,平静得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她?抬头看看旁边的方家?远。他也一样,只是一脸严肃,手里罕见的没有拿着手机,只是默默垂在身体两侧。
方然然好像又听见了似曾相识的话语:你看看,他的女儿,遗传了和她?父亲一样的绝情。
确实是这样,方然然并不反驳。
应当流泪的场合,不管心情如何悲伤,方然然的眼泪总是连一滴都掉不下来。
这样的声?音越多,她?就愈加难以落泪。
或许是自己?真的有问题吧。
方然然想。
方然然一回到家?里就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行?程,马上就要开学了,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是啊,母亲的葬礼只是个?“意外”而已。
她?讽刺似的笑笑,手从桌上拿起?杯子——就在这一刻,她?又听见了键盘敲击的声?音从二楼的客房里传了出来。
杯子里的水忽然颤抖起?来,水溅到她?手上,方然然揉揉眼睛,眼前?突然一片发黑。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三天?没睡了。她?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爬起?来做自己?这三年?来最常做的事情——那就是跟在方家?远的身后,做他曾经做过的事。
他做过投资,所以自己?也做。他玩股票,所以自己?也玩。他时刻不停地敲击键盘划掉行?程表上的每一件事,那么方然然也如此——她?一点一点划掉那些五颜六色的行?程,途中用力地吸一口电子烟。她?做到那些的时候远没有方家?远那么轻松。
可方然然知道自己?要比方家?远聪明。那么问题出在哪里?现在的她?为什么会?把杯子摔在地上,水也洒了一地,却呆呆站在那,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方然然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她?没有动力。
这个?想法的浮现伴随着一阵困意,将?她?击倒在沙发上。她?这三年?里很?少做梦了,今天?却做了个?够。她?梦见母亲的遗容,冰凉的,却又熟悉。她?梦见方家?远——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有镜片在反光。接着他扭曲,变成了一台巨型的机器。他的动力是什么呢?方然然扒开来看,发现那代替心脏的能量源仅仅是“工作”两字。
原来如此,对他,对母亲来说,只依靠着工作和画画本身就能活下去。
可她?做得到吗?
灰蒙蒙的,像是阴天?一样的颜色盖住一切。方然然抬抬沉重的眼皮,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醒来。她?睁眼的时候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不是方家?远,也并非母亲。那是个?温暖的背影,想让人额头贴在那里,再用力抱住。
那是唯一一点热源,触碰了一下被?冰冷侵蚀的方然然,让她?骤然间醒来,却发现屋子里一片黑暗。
她?像渴求火源的动物?,支起?身来——一些她?本来以为会?彻底遗忘、掩埋的记忆翻涌,方然然喘了口气,一点点走了出去。
有时候,方然然会?有种直觉。这种直觉在做题的时候很?常见,她?几乎不用细想就知道大概的答案,这在选择题上非常好用。而在生活中,这种直觉往往是关不语那个?家?伙更加擅长。但现在,此刻,方然然好像也能够使用这种直觉。
她?看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半,她?拖着身子,叫了辆车,来到二中附近。
天?将?将?亮起?来,方然然四?处寻找,显得有些茫然。三年?不见的唤江有了很?多改变,但这些改变都很?细小,只有很?熟悉的这里的人才能发现。
那直觉转瞬即逝,方然然好像迷失在了陌生的街道中。她?徘徊着,一直徘徊到了五点多,天?光大亮,方然然喘着气,显得有些痛苦。
这时,她?听见很?远处传来一声?喇叭的“糯米糍早点,一鸣热牛奶。糯米糍早点,一鸣热牛奶”。这喇叭声?在有些空荡寂静的街道上回响着,伴随着天?色逐渐亮起?,让方然然忽然感到了安心。
她?走过去,又很?快停下。早点小摊就出现在街道尽头,那边有很?多小店,已经渐渐热闹了起?来。
方然然就站在那,看见于?小敏挺直了腰,利索地绑好了马尾,对着旁边另一个?女人笑笑,两人交谈了几句,开始动手忙活起?来。
这个?距离,方然然其实看不清于?小敏的脸庞。但她?知道那是于?小敏。她?吞吞口水,却不敢上前?,又后退几步,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再戴上外套的帽子,遮住了脸庞。
太阳出来了,人渐渐多起?来。陌生的一切变得熟悉,于?小敏就在那,用着什么力量感染着四?周。
旁边跑过去一个?小孩,方然然犹豫片刻,快走出几步拦住他,取出一张五十说:
“帮我去那边买份早点,谢谢。剩下的找零就不用给我了。”
那小孩看见方然然这副可疑的样子本来有些退缩,但一听不用换找零就亮了眼睛,他接过钱就屁颠屁颠跑去买早餐,方然然于?是又退回去,躲在阴影里。
小孩回来的时候不仅带了份糯米饭,还带了瓶热牛奶。他笑嘻嘻地把它们交到方然然手里说:
“那个?阿姨说,看你站在那这么久,就送你一瓶牛奶喝,还叫你早点回家?,不要让父母担心。”
方然然一愣,她?抬眼,看见几乎看不清脸庞的于?小敏站在那,有很?多人在排队,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后退几步,然后突然转身离开这里。裹着糯米饭的塑料袋上滴了几滴泪,方然然低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止不住泪水。
她?终于?走到没人的地方,然后打开塑料袋狠狠大咬了一口,好吃又很?烫,糯米夹着肉松蛋黄,咸咸的,坠入胃袋的感觉瞬间伴随着一股满足感。然后她?喝了一大口热牛奶——这牛奶是甜的,很?清爽的甜味。
刹那间,心就像破了个?口子,禁锢消失,流淌而出的泪水却汹涌得止不下来。
方然然一边吃,一边掉泪。她?总觉得自己?不是在吃早点,而是在吃一份阳光。那是一份失而复得的温暖,能让曾经绝决地掩埋掉一切的方然然说:
啊啊,原来是这样。
兜兜转转,原来她?只是想找到一片温暖的地方,再安心睡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