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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急着合围,放他们再进来些!他们后面还有人!”
此刻,东渭桥的望楼上,大齐东渭桥使王玫就呆在这里,亲自处在前先,下达军令。
随着王玫下令,望楼下的大齐令骑们就飞奔出去,向左右两侧正在旷...
赵大一路东行,踏过焦土废墟,穿过荒村野径。沿途所见,尽是残垣断壁,田畴荒芜,枯井边倒伏着饿毙的妇孺,树杈上悬着自缢的老人。偶有村落尚存炊烟,却是贼兵劫掠后遗留的余烬,几户人家蜷缩在破屋角落,面如菜色,目光呆滞如死灰。他不敢久留,唯恐引来盗匪,只将身上最后半袋干粮悄悄置于村口石臼之中,默默前行。
行至华阴,渭水已遥遥在望。此处原是商旅辐辏之地,如今城门倾颓,瓮城内杂草丛生,唯有残碑斜立,刻着“华阴县”三字,字迹斑驳,似被风雨啃噬多年。他在城外歇脚,就着溪水啃食粗饼,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而凌乱。他instinctively躲入道旁古槐之后,只见一队沙陀骑兵疾驰而过,甲胄染血,旗号残破,为首者正是昨夜所见之史敬思副将,肩头裹着渗血布条,神色仓皇。
赵大欲追上前问讯,却见其奔向洛阳方向,遂知必有军情急报。他心中一紧:莫非渭北防线已溃?李克用退兵?抑或郑畋……他不敢再想,只觉胸口闷痛,仿佛那卷竹简压在心上,沉得喘不过气来。
他加快脚步,沿崤函古道东进。这条路他曾随使相巡视防务时走过,彼时还有驿卒迎送,关隘森严,如今则处处设卡,皆为流寇盘踞。他改走山间小径,昼伏夜出,靠采野果、饮山泉度日。第三日深夜,行至渑池以西山谷,忽觉寒风刺骨,抬头望去,一轮冷月高悬,林梢摇曳如鬼影幢幢。他正欲寻洞避寒,忽听前方岩下传来低语:
“……郑畋老儿不过垂死挣扎,凤翔孤军岂能久持?待朱温回师,一鼓荡平,何须劳师远征!”
赵大心头一震,伏身潜近,借月光窥视??岩穴中竟藏有五名黑衣人,腰佩短刀,口音杂乱,似非一处人士。一人冷笑:“朝廷使臣前日自成都出发,欲联络河东、凤翔共抗贼势,若能截获此人,献于黄王座前,富贵唾手可得。”
另一人道:“听说那使臣携有蜀中粮册与兵力图,更有天子密诏,若夺之,可令诸镇疑惧,不战自乱。”
赵大呼吸几乎停滞。他们说的,莫非是自己?
他低头审视身上布衣,虽无官服标识,但腰间短剑乃使相亲赐,剑鞘刻有“贞元遗制”四字,极易辨认;更糟的是,那卷《春秋大义》竹简用油布包裹,背负于身后,形状独特,绝非寻常书生所携。这些人定是黄巢派出的游骑细作,专事截杀往来信使!
他屏息后退,却不慎踩断枯枝。“咔嚓”一声,在寂静山林中格外清晰。
洞中人立刻警觉。“谁?!”一人跃出,刀光一闪,直劈而来!
赵大翻滚避让,顺势拔剑格挡,“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他不及多想,转身便逃。身后喊声顿起:“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必是唐廷细作!”
箭矢破空,一支钉入他左臂外侧,未深入骨,却剧痛钻心。他咬牙拔出,继续狂奔,脚下乱石嶙峋,几次险些跌落悬崖。直至翻过两座山岭,确认无人追及,才瘫坐于一块青石之上,大口喘息。
月光下,他解开布条查看伤口,幸未伤筋动骨。他撕下衣襟包扎,冷汗涔涔。此刻方知,自己早已成为各方势力猎取的目标??不仅是黄巢要除之而后快,恐怕连某些观望的藩镇,也愿以他的首级换取贼军宽宥。
但他不能死。孔子说得对,他不是一个人,他是火种的传递者。
翌日清晨,他换下染血布衣,将竹简拆开,分作三份,藏于鞋底、内衣夹层与发髻之中。短剑埋入土中,仅留一把削笔小刀防身。他又寻到一处废弃猎户小屋,取走墙上一面铜镜,砸碎一角,用炭灰涂黑脸面,扮作流民乞丐,拄一根拐杖,跛足而行。
如此七日后,终抵洛阳城外。
昔日神都,今成鬼域。洛水浮尸无数,桥头悬挂头颅数十,皆标写着“逆唐余党”字样。城门由尚让亲信把守,盘查极严,凡言谈稍带关中方音者,即遭拘押。赵大混迹于一群逃难饥民之中,低头蠕行,不敢抬头。守军挥鞭驱赶,一名老妇摔倒在地,哀嚎求饶,却被一刀斩首,头颅挂上木杆示众。
赵大双拳紧握,指甲掐入掌心,却只能沉默前行。
入城后,他不敢投宿客栈,也不敢打听旧识。洛阳士族多已南逃,或降于贼廷。他唯一可依者,乃当年曾受郑畋荐举、任河南府文学参军的柳仲郢之子柳?。此人素有才名,性刚直,虽未显达,然口碑甚佳。
经多方探询,得知柳?匿居城南慈恩寺旁陋巷,以抄经为生。赵大于黄昏时叩其门扉,低声吟道:“‘礼失而求诸野’,先生还记得这句话吗?”
门内良久无声。片刻后,木门吱呀开启一线,露出一张憔悴面孔。柳?眯眼打量他许久,忽然颤声道:“你是……赵敬之?!”
赵大点头,泪涌而出。
柳?急忙将其拉入屋内,反锁门户,点起油灯。见其形容枯槁,衣衫褴褛,臂上伤口尚未愈合,不禁哽咽:“我听闻凤翔之战惨烈无比,皆言郑使相殉国,尔等全军覆没……怎料你竟活着到了这里!”
赵大摇头:“使相尚在,然危矣。我奉命出使,欲联结四方忠义,共图复兴。”
柳?凝视着他,忽而跪地长拜:“若天下尚有一人肯为此事奔走,我柳?愿舍此残躯,随君赴汤蹈火!”
赵大扶起,泣不成声。
当夜,二人密议至五更。柳?告知:洛阳虽陷,然民间反抗暗流汹涌。太学旧生多藏匿市井,每夜书写揭帖,张贴街头,痛斥黄巢暴政;僧侣亦秘密收容逃亡官员子弟,传授诗书,誓保文脉不断。更有洛阳工匠联合打造兵器,藏于佛塔地窖,只待时机成熟,便举义响应。
“人心未死。”柳?道,“只是畏惧无人牵头。”
赵大于是取出竹简残篇,交予柳?:“这是我师毕生心血所聚,《春秋大义》,述仁义之道,明兴亡之理。你可召集志士,暗中讲习,唤醒民心。不必急于起事,但求薪火不灭。”
柳?双手捧简,如奉圭臬,郑重承诺:“纵使我身死,此书必传三代!”
次日,赵大略作休整,又从柳?处得一封密信,托付给太原留守李克柔幕中旧友裴约。此人曾任监察御史,因弹劾宦官被贬,然忠节不改。赵大决定北上晋阳,绕道汾州,避开贼军重兵驻守的蒲津渡。
离洛之前,他在慈恩寺外墙角刻下四个字:“凤翔未降”。
他知道,这一路还将遭遇更多艰险。或许某一日,他会倒在荒野,无人知晓;或许他的名字终将湮没于史册之外。但他相信,只要有人看见这四字,就会想起那个宁死不屈的老宰相,想起那场血染渭水的战役,想起还有人愿意为道统跋涉千里。
进入河东境内,形势渐稳。沙陀部控制雁门以北,李克用虽未称王,然号令所及,几如独立王国。沿途百姓提及“李鸦儿”,无不敬畏交加,谓其勇猛如虎,然治军严明,不扰平民,故民心渐附。
赵大抵达晋阳时,正值秋雨连绵。城外营寨连绵,皆为勤王军所驻。他出示郑畋亲笔印信(藏于发中防水),经层层查验,终得见裴约。
裴约读罢书信,热泪纵横,当即引他入幕府谒见李克柔。这位留守本是宗室疏亲,年逾六旬,须发皆白,然精神矍铄。听闻郑畋仍在奋战,激动不已:“老夫虽僻处边陲,然日夜望长安方向焚香祷祝!今知使相犹存,真社稷之福也!”
他立即召集文武议事,宣布与凤翔、沙陀共盟,断绝与伪齐往来,并派精兵五千屯于绛州,遥作呼应。
赵大趁机呈上《春秋大义》副本,请其广为刊布。李克柔亲自作序,命工匠刻版印刷,分送各州县学宫。一时间,晋中文风复振,学子争相传诵“君子固穷”“临难毋苟免”等章句。
停留十日后,赵大辞行,欲南下江陵,再转巴蜀。他知道,僖宗已在成都建立行宫,虽偏安一隅,然仍是正朔所在。若能使天子知晓北方尚有忠臣死战、士人传道,则天下人心可聚。
途中经虢州,遇大雨阻于驿站。夜间忽闻隔壁房中有读书声,清越悲凉,吟的是杜少陵《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赵大心动,推门探看,见一青年儒生独坐灯下,面前摊着半卷残破《汉书》,桌上摆着母亲灵位牌。
交谈方知,此人姓崔名?,本为虢州司户参军,母死于贼兵屠城,葬于乱坟岗。他不肯南逃,誓守母墓三年,每日诵读经史,记录贼政恶行,欲撰《伪齐纪乱》以存信史。
“我不求活,只求记。”崔?淡淡说道,“若千年之后,有人翻阅此书,知道这个年代曾有人不甘沉默,那我就没有白活。”
赵大久久无言,末了取出最后一份竹简,赠予对方:“请将它写进你的书中。”
崔?接过,郑重纳入怀中。
数日后,赵大抵江陵。荆南节度使张瑰态度暧昧,表面归顺朝廷,实则观望两端。赵大不便公开露面,只得隐居城郊龙山寺,通过僧人联络江南士绅。恰逢浙西周宝、淮南高骈遣使至此,商议联合抗贼之事。赵大设法递入密函,详述渭北战况与郑畋遗志,并附《春秋大义》节选。
不久,周宝回书表示愿出兵两万,屯于鄂岳之间;高骈虽未表态,然暗中资助粮草五千石,经洞庭湖转运至潭州,再由义军接应北运。
消息传至凤翔,郑畋闻之,扶病登台,面向东南再拜:“吾道不孤矣。”
然而就在赵大准备启程赴蜀之际,噩耗传来:朱温突袭沙陀大营,史敬思战死,李克用重伤退守代州;与此同时,黄巢派心腹率军西进,围攻凤翔!
赵大闻讯,当即撕毁行装,决意折返。
“你疯了?”柳?赶来劝阻,“回去就是送死!使相若还在,必不愿你枉死途中!”
赵大摇头:“正因为可能已不在,我才必须回去。若他殉国,我要亲眼看他最后一眼;若他还活着,我要告诉他??洛阳有人刻下了‘凤翔未降’,晋阳有人刊布《春秋大义》,江陵有人写下《伪齐纪乱》……他的火种,已经燃起来了。”
他不再穿布衣,重新披上一件捡来的旧军袍,腰系麻绳,手持木杖,徒步西归。
一路上,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迹象:山村墙壁上出现“唐”字涂鸦;孩童口中传唱新编童谣:“黄雀飞,黑云起,凤凰鸣,日再升”;甚至有乡塾先生公然教授《孝经》,宣称“忠孝不可分”。
他知道,这不是军队的胜利,而是信念的蔓延。
当他终于望见渭水南岸那片熟悉的营地时,已是隆冬。大雪纷飞,天地苍茫。营地十不存一,残旗冻立如冰雕,尸骸掩埋于雪下,唯有一堆未熄的篝火,在寒风中微微跳动。
一名幸存老兵坐在火边,怀抱断裂的旌旗,哼着一首古老的军歌。
赵大走上前,声音颤抖:“使相……如何?”
老兵缓缓抬头,眼中含泪:“三日前,城破之时,使相焚毁帅帐,吞金而逝。临终前只说一句:‘告诉赵大,火已点燃。’”
赵大跪倒在地,放声恸哭。
良久,他起身,走向那堆篝火,将最后一块竹简投入其中。
火焰猛地腾起,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毁。比如信念,比如道义,比如一个民族在黑暗中最不愿放弃的尊严。
雪仍在下,风仍在吹。但他不再觉得寒冷。
他站起身,面向长安方向,朗声宣告:
“使相已死,然道统犹存!凤翔虽陷,然忠义不灭!我赵大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必传此火,直至河清海晏,礼乐重光!”
话音落下,远处山巅,一轮红日破云而出,照彻千山积雪。
他转身,迎着朝阳走去。
身后,火焰依旧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