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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义忙站起身，抓耳挠腮得支支吾吾。
崔锦则急忙转移了话头，屈膝向顾青山和燕空行了一礼，“娘子可来了，陛下等了许久。”
顾青山闻言侧目看向营帐中的景凌，白裳黑发，端坐如竹，执笔疾书间，眉上轻愁。
看得她有片刻的恍神，仿佛这么多年的岁月都只是虚幻。
也许，她只是偷喝了东扶酿的酒，大醉大梦，醒来她定是还在琉光楼的碧山暮院里，风轻云柔，珠帘摇曳，东扶一袭白裳坐在案前，长发铺地，逆着窗外绚烂的余晖，正歪头对着她，笑容清浅，徐徐道来一句：“你醒了？”
顾青山垂眸轻叹，她的确醒了，从琉光楼的梦里醒来，将真实看得再真实不过了。
崔锦见景凌正好被政事缠身，未留意顾青山已来，说道：“锦儿为娘子和元二皇子通报。”
“不用。”顾青山拦下了崔锦，“让他先忙，我另有桩要紧事，先要与你说。”
崔锦见顾青山如此郑重严肃，于是走来说道：“不如去锦儿帐中？”
“好。”
崔锦拈着衣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引着顾青山朝不远处的营帐而去。
燕空顾忌女儿家的闺话，识趣地没跟上去。
只是此刻他乔装成普通人站在景国统帅的大帐外，与嵩义大眼瞪小眼，两人都格外尴尬。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附近走走更不可能。
嵩义本来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但他实在没这脑子和嘴上的功夫，见燕空的目光也不落在他身上，他倒是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坐在火堆前，继续握着勺子来回搅拌锅里的肉汤。
崔锦打起帘子，随在顾青山身后入内，才言道：“锦儿一个人睡这里，所以比较小。”
顾青山环顾四下，倒觉得这里不比寻常军帐，布置和用物更精致，“我觉得挺好，看得出景凌对你很上心。”
崔锦的心头咯噔一跳，偷偷望着顾青山的背影，胸口憋闷着说不出的沉重。
“其实我想你帮我看看这个。”顾青山转身，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
崔锦双手捧过，徐徐展开，仔细地看罢后，眸光顿时一亮，“这是？”
“这是金蚕蛊的解蛊之法，段嫣然坦白的，我想让你看看真假。”
崔锦立时又来回看了三遍，闪烁的眸光忽明忽灭，倒是意味难明。
顾青山问：“如何？”
崔锦抬眸，长叹一口气，“锦儿知晓娘子为救元二皇子心切，但……这法子是假的。”
“假的？”顾青山轻蹙娥眉，接过崔锦还来的方子。
崔锦低垂着眼睑，走过顾青山身边，拎起案上的壶，倒了碗水，只说：“金蚕蛊实属罕见，想来段嫣然也是意外得了这蛊虫，但对于解蛊之事，也是不懂的。”
说话间，崔锦将水碗捧到顾青山面前，可顾青山不曾接过，两厢无话许久。
崔锦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水碗，直到顾青山忽然说：“看着我的眼睛。”
崔锦的眼底不由得闪过一瞬的恐慌，缓缓抬起眼睛，闪烁不定。
“我与你虽说相识不久，对你也不甚了解。”顾青山绕着崔锦走了一圈后，站定在她面前，“但我能将事关皇族的秘密都托付给你，而我，更是对你从未有过猜疑。所以，崔锦，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崔锦咬紧了双唇，忽而直直地看着顾青山。
顾青山抬起小臂举着方子，目光坚决地追问：“这个法子，到底是否可行？”
“娘子为何定要纠结这个？”崔锦倏尔忍不住，强咬牙关憋着眼眶里的泪花，绷紧的身子颤栗不住地低吼，“为何娘子的眼里只有大元国的二皇子？那可是敌国的皇子啊！穆娘子出身将门，是景国赫赫有名的忠良之后！若是穆将军在天有灵，得知你与敌国皇子狼狈为奸，只怕难安宁啊！”
顾青山挑了挑眉，双手抱肩地轻笑着，步步引诱着崔锦道出实情，“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锦儿……锦儿只是想陛下能幸福！而能让陛下幸福的，只有穆娘子啊！”崔锦脱口而出，眼泪簌簌而落。
“原来如此。”顾青山意味深长地笑道，“难怪适才见你，你脸上便有泪痕，原来，景凌是你的心上人。”
崔锦微怔，面颊霎时绯红如桃林，趔趄着步子盈盈后退，忙摇头摆手地说：“不！不是！锦儿怎敢有如此非分之想？锦儿只要能守候在陛下身边，当个宫女伺候陛下日常起居，锦儿便心满意足了。但是，陛下的心中，确确实实是只有穆娘子啊！”
“若我果真应允了景凌，日常起居自然有我，又何来需要你呢？”
崔锦被顾青山的话堵在了嗓子里，胸口愈发烦闷，只得心慌意乱地绞着衣袖，片刻方才镇定下来，抬眸泪光点点地凝视着顾青山，下定决心地说：“只要娘子愿意，只要陛下能幸福……锦儿……锦儿保证永远不会再出现在陛下身边！锦儿会守在崔家大院里，操持崔家营生，让娘子永远都有个安定的娘家。”
顾青山惬意的一笑，“我逼你离开，你还心甘情愿，以崔家支持我？”
崔锦柔柔弱弱地哽咽道：“锦儿视娘子为长姐，无论如何，都是。”
“你个傻丫头。”顾青山实在不忍心再捉弄下去，上前拭去了崔锦的泪痕，“你有这份心，留在景凌身边的人，自然得是你。你会将他照顾的、呵护的，比我还要好上千倍、万倍！”
崔锦愈发哭得止不住，紧紧握着顾青山的手，“那是因为娘子不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他是琉光楼楼主？是我恩同再造的救命恩人？是我等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的东扶？”顾青山径直截下了崔锦的话头，从容又平淡地挑明了所有真相，却冷不丁吓住了崔锦。
崔锦目瞪口呆，一行新泪无声遮住了旧痕。
“娘子……怎么会……”
“傻子才会不知道。”
顾青山好笑地搀扶着崔锦坐下，如此云淡风轻的说笑，愈发令崔锦措手不及。
顾青山只有耐心地与她说来：“我很早之前便猜到了，那时候我还在东海的金城，见到景凌总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再后来辗转回昭京，与他一同经历了许多，心中的疑惑日益加深，只是始终不敢下定论……其实，也是我不愿意相信。”
崔锦不解，“不愿意相信？为何？”
“因为东扶，准确来说，是我自以为了解的东扶，不会是景凌这种攻于算计之人。”
话音落地，一股冷风涌来，崔锦营帐外正要打起帘子的景凌，忽而僵硬住了。
他的手顿在半空，满脸的欢喜与期待，也如秋花凋谢。
嵩义紧跟在景凌身后，气不过，正要冲进去，却被燕空一把抓住。
嵩义瞪着燕空正要发难，景凌忽而压低声音说：“闭嘴！”，嵩义只得作罢。
然而营帐中的顾青山早已听见他们的动静，只是装作不知，索性借机把话说明白也好。
“娘子，锦儿不懂。”
“这么说吧，你会觉得，你从小生活在假象之中，生活在别人的操纵之下？而你，你的性命，你的生活，甚至你的未来，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吗？”
崔锦摇了摇头，“虽说锦儿自小钻研蛊虫之道，也有孤独落寞，但这是锦儿自己选的。”
“如果，你的所爱，你的选择，都是你自以为是自己决定的，可到头来才发现，你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顾青山陷入回忆中，想起东扶，她唇畔含笑，“那时候我很小，东扶救我、教我、护我，我认定他是全心全意待我好，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所以他在我心中，是纯粹的月，是我苦难的生命里一道万丈阳光！
“于是我被逐出琉光楼后，得知琉光楼毁于飞歌门的一场大火，东扶生死未卜，我怒，我怨，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寻他、等他。可结果……”频频闪现的回忆里出现了与景凌的初遇，顾青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琉光楼被毁，是他明知飞歌门与香罗袖里应外合，顺势金蝉脱壳！他明知道我牵肠挂肚的找他、等他，可他这么多年只是远在昭京城中袖手旁观！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他却隐瞒身份，只想与我交易，利用我的身份帮他得到我爹旧部和心腹朝臣的支持！”
顾青山一口气说罢，营帐内外皆是死寂。
她苦笑着看向崔锦，“若是你，你为你心目中最完美、最感激的那人掏出心窝子，可到头来发现，他一如他所戴的面具，遮住了的真实容貌一样，那些完美、感激、幸福……都裹着厚厚的面具……若我承认，景凌便是东扶，那我亦是在承认，我一直是在虚伪的骗局里，真心付出。”
“可……可不单单是这样的！”崔锦回过神，忙帮着景凌解释，“我知道的！当年他来崔家，对锦儿说过的，他要奶奶帮忙找的人，是他的心上人！还有……还有在东海，锦儿也见过他，他也告诉锦儿，他找到了你，他……很幸福很快乐！他甚至想就这样和你在一起过日子……”
“他想的，只是他脑海中的；他做的，却是在现实里。”
“可是……他待娘子也是真心的！不是骗局……从来不是！”
“现实，是我们一步步选择走出来的，许多事没有办法回头，感情和人一样都是往前走的。他最后做出的决定，便是他心知肚明的，他选择放弃了我，而不是与我继续走下去。所以，他想什么都不重要。”
崔锦惋惜地叹着气，不住追问：“那娘子心中没有遗憾吗？”
“傻丫头，我的等待，我的寻找，这么多年里，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可……锦儿还是觉得，陛下心里有娘子，娘子为何不能再给陛下一个机会？”
“机会稍纵即逝，也许我们都没有抓住对方给的机会。”顾青山笑着牵过崔锦的手，拍了拍，想要稳住她的情绪，“如今，我找到了与我并肩而行，走向将来的人，所以我会和这个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除非，这个人敢玩什么幺蛾子……”顾青山故意扬起声音，笑道，“我就打断他的腿！”
营帐的帘幕仿佛是透明的，燕空与顾青山竟都能默契地对上眸光。
而燕空满眼的宠溺都溢了出来，景凌看着他看了许久，才上前擦过他的肩头，说：“喝一杯？”
燕空敛眸，目光疏远地看着景凌，勾唇笑的得意，“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