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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上呼啸的风吹拂起她漆黑的长发和沾了一些泥污的裙摆,她轻轻的呢喃在出口之际就被风打着旋儿地吹散,天地之大,她的宣战与当初她的苦痛一样,始终没有一个听众。
但是没关系,十六年过去,她已经很习惯这种人生了,对她而言,人始终都是孤独地活着的。
她静静地笑了笑,抿紧的嘴角松开,她张开双手,闭上眼睛,想要去拥抱此刻凉爽而温柔的风。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巨大的汽车鸣笛声——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查看,只见大桥靠近自己这边最左侧的行车道上,停了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牧马人越野车,而在那震耳欲聋仿若催命的喇叭声余音未消之际,右侧驾驶室车门被人一把推开,司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车前,就这么跟发蒙回头的姜宥仪看了个四目相对……
姜宥仪:“……”
池浪:“…………”
池浪看清了姜宥仪的脸色,就意识到了这个刚才站在桥头张开双臂的女人,并没有打算跳桥的念头,他蓦地松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上下打量了姜宥仪一遍,既心有余悸又啼笑皆非地先开了口,“你站在桥上张个手,我以为有人要轻生呢。”
姜宥仪蒙然的目光看着他,用表情缓缓地打出了一个“?”
回过神来的姜宥仪想了想自己方才的样子,勉强理解了池警官的担忧,和婉对他解释:“我就是……有点儿累,所以站在这里吹会儿风。”
池浪看着她头发被吹乱了,连裙子都溅了泥点的狼狈样子,联想起之前她说今天去半岛悦禾面试的事情,勉强说服自己理解了她的解释,“面试不顺利?”
姜宥仪低下了头,显得有点沮丧可怜,“抽到了自己不擅长的考题。”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幼儿园而已,这么大的桉城,条件好的又不只他们一家,有什么好沮丧的?”池浪说着,又看了看她此刻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就心软地多管起了闲事来,“别吹风了,这边儿晚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天地良心,姜宥仪是真的不想跟个警察有太多的牵扯,所以她连忙摇头,“不用了,我……”
……天也是作美,她的拒绝刚开个头,阴云密布的夜空下竟然又忽然落下了豆大的雨点儿来。
“……”持续无语的姜宥仪看着桥上飞快来往、毫无停留意图的车辆,在池浪看戏似的笑而不语里,郁卒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在瓢泼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的前一秒,姜宥仪拉开副驾的车门,坐在了池浪的左侧,把自己新家的地址跟池浪说了一遍。
池浪点头,关双闪开车,姜宥仪等了等,直到他把车从大桥上开下去也没见他开导航,终于没忍住地问他:“你那个……不用导航吗?我住的地方路有点绕,可能不太好找。”
池浪开着车,没太在意地回答:“导航没我脑子好使,桉城的路都在我脑子里。”
姜宥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耐着性子,迟疑地“哦”了一声。
她的不信任都填在了这句拖长了尾音的“哦”字里,池浪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你不相信?”他边开车边挑眉玩笑地看了她一眼,“不相信还敢上车,不怕我给你卖了。”
大概姜宥仪和池浪俩人从星座属性上就不合,私下里那张贱嘴总是很难吐出象牙的池Sir其实只是开玩笑,但好巧不巧,就正正戳在了一路都在压抑自己假作平静甜美的姜宥仪的肺管子上。
在反应过来自己的保护色就要消失殆尽之前,姜宥仪的嘴已经先于脑子有了自己的反抗意识,“第一,是你让我上车的,不是我自己要上的。第二——”
她烦躁地皱眉,一边紧紧抓着安全带,一边侧头看向在大雨里接连加速超车的池警官,不客气地呛道:“第二,大家都用谷歌导航,谁知道池队用的是‘人脑导航’,谷歌地图大家都用当然值得信任,人脑导航我又没用过,我不信任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姜宥仪一时没忍住的输出结束了,车厢里忽然陷入了一片古怪的安静里。
半晌之后,池浪才在姜宥仪的盯视里有点意外地幽幽看了她一眼。
姜宥仪:“……?”
池浪慢条斯理地把视线收了回去,他一边在雨刷的疯狂摆动之间注意着前面的路,一边得趣地挑眉,而后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出乎姜宥仪意料的,那竟然是一句提醒,“不装小白兔啦?”
“嗯?”姜宥仪怔了一瞬——真的也就是秒的一瞬间,接着她迅速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得心应手地将自己那柔弱无害的小白花保护色又套了回来,“池警官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跟您解释我并没有不信任您的意思,因为也不想被您误解,所以语气才有点着急了……”
“嗯,装着吧,”池浪借着停车等红灯的机会把头朝她歪过去,迎着她真诚又抱歉的视线,似笑非笑地仔细看了她一眼,而后品评似的点了点头,调侃道:“还是装着比较可爱。”
……姜宥仪维持不住自己原本那毫无破绽的温和微笑了。
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指甲在安全带上几乎刮出了一点儿细微的声音,崩坏的内心充满了咆哮,来来回回都只有一句话——
不是,他真的有病吧!!
………………
…………
“病要及时看,药也不能停啊。”
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桉城这边不放假,但当地华人都还是要过这个节的。林意的母亲林妙琴是华裔,父亲诺丁是桉城本地人,跟着妻子相濡以沫地过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俨然已经被同化成了包粽子煮粽子的一把好手。
林妙琴每年都要包上很多粽子,煮好了会给亲朋和邻居们都送一点儿,诺丁跟女儿说这话的同时,搬起地上已经包好的一大盆的粽子,“那心脏病,不犯的时候好人一个,等犯病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人直接就‘嘎!’——地一下过去了,平时不吃药保养,等犯病的时候能来得及?”
他把粽子一股脑倒进了祖传的大蒸锅里,铆足了劲儿连着半锅水一起把装满的蒸锅端到了煤气灶上,末了从厨房探头出来,对跟着老妈一起包粽子的林意诉苦,“好不容易回来,你快劝劝你妈吧,我是说不动她。”
“你才‘嘎!’——地一下过去了呢!”林妙琴没好气地瞪她老头儿一眼,学着他的语气也嗷了一嗓子,两个老夫老妻的日常斗嘴把坐在旁边跟她一起包粽子的林意弄得哭笑不得。
“就剩这几个了,不用你包了,洗洗手吃水果去吧,你爸一早跑市场给你买了山竹和荔枝。”
林妙琴看了看没剩下多少的米和叶子,摆了摆手让林意跟着她爹一起撤退,她从水里捞起来两片有破损的粽叶,叠在一起卷了个圆锥形,把盆里没剩多少的糯米从水里捞了捞,跟着腌好的五花肉一起包进粽叶里,拿起棉线麻利地缠紧,话音刚落的工夫,她已经把包好的粽子又扔进了旁边的小盆里。
林意做饭不行,但包粽子这种熟能生巧的手艺活她还可以,就是慢,她知道这点儿玩意对他们家林女士来讲不过是眨眼的事儿,因此从善如流地把自己刚包了一半的粽子也放进了林妙琴的手里……
回了爸妈家的林意洗了手,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当混世魔王,她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一边啃山竹一边刷手机,厨房里粽子的清香味儿温温柔柔飘进屋的时候,她正好刷到了姜宥仪一个小时前在WeChat上刚发出来的那条朋友圈——
夏季的冷雨,无人的街道,以及……从玻璃的反光里隐约能看出来的,正在拍照的那个神色落寞的姑娘。
林意心里蓦然地被刺了一下。
“妈,”她从沙发上爬起来,看向正在打扫那个狼藉的包粽子现场的老妈,“咱家的粽子你今年给我留几个,我送人。”
“行,要几个?”
“不用太多吧,你给我留五六个行了,要红枣和蜜豆的,不要肉粽,她喜欢吃甜的。”
这个需求提得就有点过于具体了,林妙琴把大盆小盆都摞在一起,抬头好奇地问她:“谁啊?”
“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家是彬城的,她自己到这边来找工作。”
林意没多解释她跟姜宥仪认识的过程,她拿着手机对老妈晃了晃,又朝自己的房间指了指,示意她进去打个电话,林妙琴点点头,端着盆想走,结果被路过的闺女往手里塞了一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阿司匹林,“我爸说了,药不能停。”
一生要强能不吃药坚决不吃药的林女士:“……”
林意在老妈朝她扔药盒之前躲进自己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把自己摔在床上的时候,给姜宥仪的语音电话已经打了过去。
电话那边的姜宥仪刚洗完澡出来,看见来电明显有点儿意外,“阿林?”
林意是个E人,堪称社交恐怖分子,她永远精力充沛并且想到事情立刻就要做,这个电话打过去,她丝毫没有姜宥仪那种隐约透露出来的不适感,虽然她们才认识半个月,但对莫名觉得跟姜宥仪很投缘的林意来说,她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你忙吗?”林意躺在自己有段时间没回来睡了的房间里,伸手拉过了她从小抱着睡到大的小熊搂在怀里,她明明是看见朋友圈觉得姜宥仪太寂寞才打这个电话的,但接通之后她只字未提,只是说:“我就是闲着没事儿找你聊会儿天。”
“啊,我没事,”姜宥仪擦着头发坐在了客厅,她语气明显放松下来,甚至有一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惊喜,“刚回来洗完澡。”
“你今天面试怎么样?”
“说不好,不是太有把握,但我觉得……”姜宥仪想了想,“被录取的概率大概在七成吧。”
“那是半岛悦禾欸,你有七成把握已经很高了,”林意把情绪价值拉满了,“我们宥仪超棒的!”
林意的语气充满了赞赏的鼓励,姜宥仪明知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从半岛悦禾出来开始就一直沉重焦虑的心情却被治愈了很多。
她打开了扬声器,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再度拿起毛巾擦了擦滴水的长发,笑了起来,“感谢阿林提供的情绪价值。”
林意打着电话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想起一个小时前姜宥仪还在外面,“下这么大雨,你挨浇没有?”
“……没,”姜宥仪又想起方才被池浪送回来的这一路,擦头发的手顿了顿——如果林意此刻坐在对面,就会看见一张十分一言难尽的脸,但隔着电话,她已经习以为常了的温吞语气掩饰了一切,“还想跟你说呢,我在路上遇到了池警官,他送我回来的。”
“那还挺好,不然雨天桉城这边不好打车,司机都是坐地起价的。”
林意根本不在意池浪出没在何处,只是觉得他正巧送了姜宥仪回家,还算干了件人事。她对池浪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了,只是问姜宥仪,“周三端午节,你有安排吗?”
“嗯?”姜宥仪愣了一下,如果不是林意提起,她甚至完全忘了还有端午节这茬儿。
林意闲话家常地跟她说:“你要没事的话,我们约饭啊,我妈包了粽子,我让她给你留了几个,到时候一起带给你。”
……姜宥仪因为林意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而结结实实地沉默了一瞬。
在她活到二十六岁的人生里,她切身体会过的来自他人的恶意不胜枚举,像林意这样仿佛天经地义的关心却寥寥无几,以至于,她甚至不太习惯应对别人对自己释放的善意。
她甚至在沉默里莫名地开始紧张,脑子明明转得飞快,却想不出一句自己觉得特别合适的应答,直到林意喊她的名字,她才张张嘴,干巴巴地回应:“啊……哦、好——那我们说好,这次我请客。”
相对她的手无失措,林意倒是很干脆,“行!”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林意才跟她挂了电话。
姜宥仪新租的这个房子虽然也是个老破小,但周围很安静,扬声器的声音随着语音通话的挂断而消失,只有她一个人的房子里,忽然又陷入了那种连呼吸都很清晰的沉默里。
坐在油漆都已经斑驳了的木质沙发凳上的姜宥仪,看了看自己无意识中还抓在手里的擦头发的毛巾,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然因为怕林意听到声音挂电话,而放弃了原本要去吹头发的打算。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而悲凉地不得不承认,原来她也害怕孤独。
只是因为害怕没用,所以才选择了直面与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