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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开宴。
湖岸两旁的草地上各摆着宴席,男女分了席，靠中间这片窄长形状的湖泊来相隔。
坐在席上举目远眺，仍旧能瞧见对面的光景,却又看不真切，反倒多了许多想象空间。
香气四溢,下人们端着红漆盘,安静而有序的穿梭在席桌四周，将吃食一一送上。
女客一侧的主人位上,洪老太太用了几口菜色,都是平日吃惯的，并奢侈却无什么滋味,放下象牙筷，问身边侍候的婆子：
“三丫头她们举办的那个比赛，要何时开始？”
婆子向近处的一桌席位望过去，洪三同一众闺蜜坐在那处,已换上了一身娇俏的厨娘装扮,双臂还戴着同色的袖笼子,面上跃跃欲试，做好了随时震惊世人的准备。
“听闻三小姐身边的鸿雁说,要等到中间儿,几位小姑娘的菜色才上桌。免得大家伙儿饿了都去果腹,却糟蹋了美食。”
一席话说的在座老太太们都笑起来。
洪老太太也哧了一声，“一个个都快要嫁人，还这般孩子气。在场哪个是整日饿着肚子的,还担心我们糟蹋，能吃进去就不错啦！”
“是呢，”一位老太太的孙女儿今日也要参赛,搭话道，“我便是说，她们做的那些个吃食，我等吃过不去看郎中，那都要阿弥陀佛。”
众人又是一阵笑。
小辈们的席位上，洪三默默回忆着陶蓁给她示范讲解的那些烹调过程，双眸却瞟向她对面的王芸儿。
竞争对手是一脸的镇定与自信，腰板挺直，正在同身旁的人小声说话。
察觉到有人看她，抬首看见洪三时，只向她淡淡笑了笑，便不再理会。
洪三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她才不怕！
什么宫里回来的御厨。
她又不是没进过宫，宫里的赐宴难吃的要死，都是样子货，实则又冰冷又腻味。
哪里有陶姐姐做的卤味好吃。
莫说今日的卤鹅双拼，便是在夜市上供着天下人的卤味摊，也比宫里的吃食美味千百倍。
宴席菜色一道道送上，众人慢悠悠吃到午时三刻，原本湖风吹拂、凉爽沁脾的天气忽然迎来一阵暴晒，持续不断，周遭立时热起来。
下人们忙着在席桌上头搭上遮阳棚，如此一阵混乱，待终于结束时，这桌上菜色难免沾染了浮尘。
洪老太太隔着桌同一阵小辈儿道：“不若撤了这些盘盘碗碗，我等来看看你们的那个比赛？”
到了此时，各位世家小姐们背后的丫头婆子们已做足了准备，为了保鲜、保热、保冷而现送过来的吃食也已在洪家大厨房一一到位。
老夫人既然发话，比赛便开始吧。
又是一阵香气飘然而来，下人们端着红漆盘通向每个桌次，将菜单中剩下的菜品夹杂着世家女子们的参赛作品依次奉上桌，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品尝。
今日只是小宴，拢共不到十桌。比赛的菜品也准备了十份，份量皆不用多，求的是个精致。
第一道菜品送上，是一道清蒸螃蟹配黄酒，端上来时正冒着腾腾热气。
吃螃蟹的时节已临近，这蟹倒是肥美，恰是众人今秋第一回吃螃蟹。
女客这边的丫头婆子们、男客那边各家小厮们纷纷上前，伺候主子吃蟹肉。
滋味虽只是中规中矩，好在应季，是个既体面又讨巧的菜品。
众人尝过几口，嫌等下人剔肉麻烦，各自说了一声“好”，便放了筷子。
洪三身边的一位好友站起身认领了此菜，坐下后长吁一口气：“还好未丢脸。”
洪三背后有陶蓁撑腰，口气极大：“你就这点追求？”
姑娘点点头：“没旁的想头。”又揶揄她：“我还未定亲，用不着用厨艺巴结未来夫君。”
洪三面色瞬间通红，轻轻啐了一口，却大胆的往湖对面望过去。
有一道雨后天晴色的身影坐在对岸桌边，青年一边亲手剥蟹，一边慢悠悠同身边人说话。
明明对旁人如春日般温暖，唯独对她却冷漠的很。也不知这亲事定来有何用。
一时又接连送出几道菜。
一道是炭烤羊腿，送来时羊腿已温热，略有些膻味。
一道是韭黄溜雀丝，雀丝用的却是孔雀肉切丝。
一道是红烧熊掌，熊掌略略欠了些火候。
还有几道皆是热菜，却是众选手评估错了这几日的天气，只当今日天气冷，用热菜不会错。
未成想现下暴热，几道热菜下肚，女眷们的妆容纷纷湿了汗。
洪三暗自庆幸，自己选的是卤味，冷热不惧。
品菜继续进行，间或下人们也将洪家宴席后续的菜品一起送上。
再来一道菜，丫头报了一句菜名：“菊汁鹿脯”，将那菜就近放在了王芸儿面前。
那是一个白玉盘，盘中的鹿脯被切成一片一片，撒开占据了整个盘子，只在最外圈点缀了点雏菊花朵。
众人纷纷期待：“可算来了一道凉菜，否则可是要上火。”
便有人夸赞王芸儿：“还是你细心，这种天气吃卤味，冷热皆不担心。听菜名是鹿肉用了菊花来下火？真正是玲珑心思。鹿肉最嫩，我等可要好好品尝才是。”
王芸儿闻言，唇角浅浅挂起一抹微笑，满脸皆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陶蓁曾经交代的话一下子在洪三脑中忆起：
“鹿肉虽嫩却不适合卤制，肉质会散开。她为了保持形状，定然要重压塑形。可为了新鲜，压制时间不能太久，必定要辅以粘合剂。我能想到的粘合剂只有魔芋粉或肉冻，再加以低温，肉质才能既鲜嫩又成型。你注意看，那菜端上来时，周遭可有冰，如若有，代表我的猜测未错。这时候尽快在周围放置一圈高温菜品，加速粘合剂与冰块的溶解，肉质自然会松散……”
她想到此，细看这道菜。盘底座极厚，外面凝结着大滴大滴的水珠，甚至连肉片上都可见薄薄雾层。
果然是有冰的。
洪三立刻侧首看向身后的鸿雁。
鸿雁已微不可闻的向她点点头，目光看向了送菜的下人们。
几乎是接踵而至，一道沸腾的锅子摆在了那菊花卤肉的左侧，锅子下头还燃着火。又是一笼屉腾腾的酱肘子摆在了卤肉的右侧，笼屉下头依然有保热措施。再来一道蒸花鸭……
这些也是因洪府厨子估错了天气而大量安排的热菜在此时却发挥了重要作用。
每上一道热菜，王芸儿的神情就难看一分。
当自己的菜品被几道腾腾热菜包围时，她再也忍不住，站起身要抢救自己的菜色。
“王家妹妹可是要先介绍自己的菜色？”洪三扬声道，边说边站起身，“可是，此前抽签，我在你前头呢。”
王芸儿：“你的菜品还未送上来，不若我先……”
恰是此时，下人已向各桌送上一道“双宿双飞”。
餐盘极大，一道被外皮盖住的卤味却只在中间占了小小一处，大篇幅都是留白，最上头用一处打发成絮状的蛋清做成两片羽翼的形状。
名字也是妙的紧。卤味双拼，将将摆上桌是是“双宿”，带各自被人夹走吃进腹中，便是“双飞”了。
洪三向那王芸儿微笑道：“巧的很，这道正好是我的呢。我倒是也想留在最后当压轴菜，可若是手艺不精，却要被笑话。王妹妹的菜色看着就精致，由你来压轴更合适。”
“我……”那王芸儿还要再说，鸿雁已快一步上来，手持象牙筷，便先去揭开最上头的鹅皮，露出或淡或浅的两种卤味，替自家姑娘布菜。
事已至此，王芸儿再也争不得，只好坐下去，眼中颇为幽怨的看着洪三。
洪三暗自得意，又想起了陶蓁另外的交代：“只在四处放着热菜还不够，还得拖延时间，尽量让冰块化的越多越好。”
真正下厨她不会，拖延时间她还有什么不会的。
她站起身，从鸿雁手中接过象牙筷，亲自去为各位手帕交布菜。
一筷子下去，夹起一片鹅肉时，众人齐声哗然。
鹅肉色深，本不透亮。可灿烂日头打在那薄如蝉翼的鹅肉上，竟似会透光。
这头将将惊叹过，湖对岸的男宾处也传来阵阵惊呼，显见他们那头已经开吃了。
那王芸儿忽然开口：“洪姐姐的刀工，竟是如此出神入化？”
洪三挺了挺腰板：“谬赞，我练得多。”
“竟真是你切的？”
“是。”
“全程出自你手？”
“自然。”
“没有向任何人请教？”王芸儿还继续追问。
洪三不答反问：“你呢？你这道鹿肉也是亲手烹调？”
“确然。”
“都是自己个儿琢磨的，没有向任何人学艺？”
“未曾。”王芸儿倒是答的脸不红心不跳。
洪三原本还有些心虚，听王芸儿倒是大言不惭，顷刻间就将那位御厨的功劳抹去，她立时也应下：“我这道菜，自然也是我自己琢磨的。”
竞争的气氛越渐高涨，洪三巴不得这王芸儿再同她说说话，好继续拖延些时间。见那王芸儿再不理会自己，她只好为这一桌的姐妹们布了菜，又去老太太所在的那一桌。
一番张罗下来，直到每个人频频点头、赞不绝口时，已过去了近一刻钟。
轮到王芸儿时，她也起身去布菜。
原本刀工也是极好，肉片算薄，可一筷子下去，将将夹起肉片，但听“啪”的轻响，那片肉已从中间断裂，掉去了盘中。
王芸儿稳住心神，立刻再夹，再断。
又夹，又断。
王芸儿涨红了脸，眼泪珠儿已在眼眶中打转，只死死咬着牙，强忍着不忿心绪。
什么都准备就位，却未算到这日头，未算到洪家的菜色，未算到这混子洪三竟出了这么一道菜。
各人的丫头上前夹了鹿肉此后自家主子品尝，众人用过，接连赞叹。
主桌的几位老太太见王芸儿垂头丧气险些要哭的模样，连忙鼓励道：
“滋味实在好，能与那卤鹅打对台。”
“只我等吃了这么些年的鹿肉，皆知鹿肉太嫩易烂，你等小孩子家家缺少些经验而已。”
“我觉着是芸儿姑娘体贴我们老人家的牙口，故而专程煮的这般烂……”
老太太们越安慰，王芸儿的脑袋勾的越低，已是忍不得要哭出来的模样。
老太太们只得闭了嘴，商量着：“今儿尝下来，还是三小姐的厨艺惊人，她来当这个魁首……”
话刚说到此时，一张客桌边上盈盈站起个装扮富贵的年轻妇人。
妇人的声音里带着笑，可话中意却半分未曾客气：“洪妹妹这道菜果然美味，我尝着滋味却有些熟悉。据我所知，有个夜市上的卤味摊售卖的卤味，与此菜极是相像。怪不得一早前来赴宴，我在贵府门外瞧见个熟悉身影，原来却是洪妹妹请了那位厨娘前来相帮啊……”
洪三望着眼前的梁少夫人，一下子咬紧了牙。
好的很，当表妹的眼看要输掉比赛，当表姐的就站出来声援，还真是一家亲。
她冷冰冰道：“此事与梁家嫂嫂无干。”
“虽说与我无干，可妹妹的厨艺我羡慕的紧，忍不住便想要请教。”
她不等洪三说话，下一句已经先一步而来：“人人皆知卤鹅肉瘦，瘦则柴，要斩大块。妹妹如何切的薄如蝉翼？”
“我勤快……”洪三话才说到一半，便被梁少夫人打断：“熟能生巧也说不过去，定然是有些炮制的技巧，还请洪妹妹不吝赐教。”
梁少夫人的话，也是在座女客好奇的，尤其是已成了亲的，更是想学一招好回家向夫君显摆。
“对啊，是怎么切的呢？”
“提前该如何炮制的呢？”
“难道是刀好？”
众人纷纷问道。
便连主桌上她的老祖母也出声道：“三啊，既然大家伙儿都好奇，你便来说说。”
洪三额上的汗滋溜流了下来。
她哪里会知道啊。
陶蓁切片的时候她正好回房换衣裳，后来陶蓁叮嘱她若干事，恰恰没有这一条啊。
她着急的抓耳挠腮，慌乱中忙向身畔的鸿雁使个眼色。
鸿雁立刻点头，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还在自家小姐身上，转身便往后宅去搬陶蓁救急。
梁少夫人微不可见的向自家带来的一个丫头点点头，那丫头悄无声息的后退了几步，遥遥跟着鸿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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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三的小院里，一树葡萄架下摆着张大大的方桌，方桌上盛满了各式菜色，是大厨房的厨娘们根据洪三的指派，一道不差的将今日的席面恭敬送了过来。
陶蓁同阿井悠闲的用着菜色。
自穿过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多多品尝当地的菜色。
当了厨子的人是无法从食客角度去好好尝一道菜的。她们的舌头总带着批判的倾向，每每尝到一个滋味，便不由自主的去想如若自己做会如何调用佐料，哪些味道该增加，哪些味道该弱化，哪些做法可借鉴。
有时候古人的智慧不见得一定比后世的弱，这里好几道菜品的做法她都拍案叫绝。日后自己若开了饭庄，菜单中定然要将几道菜品罗列进去。
再便是去看用料。
琢磨着其中哪些可进行合理替换，使成本大大降低。
她慢悠悠的琢磨着菜品，阿井就坐在她身边，也慢悠悠的尝着菜。
作为一个傻子，作为一个曾经流浪过的傻子，他的吃相倒一直是很斯文。
不狼吞虎咽，也不吧嗒嘴，一只手还垂在桌下，从不趴在饭桌上。
两人只用了个开始，又有人送来了菜。
这回却是些点心，带了一壶茶水。
送菜的是个有些姿色的媳妇子，同守门的妈妈道：“前头伺候来客忙不过来，遣我来送菜。”
妈妈咕囔了一句：“这回不是夫人了？”终究还是将那媳妇子放进去。
媳妇子窃喜，连忙将点心和茶水呈送上前，恭敬道：“这是府里最拿手的点心，请贵客尝一尝。”
陶蓁点头谢过，只放在一旁，继续去试旁的菜。
阿井也似对那点心不感兴趣。
媳妇子候在边上，只得道：“我家三小姐说，两位贵客若中意这点心，让大厨房准备些，要送到两位府上去。”
陶蓁不由哧的一声。
还府上，自己那点破地方，府什么府。
她摆摆手，“不用那般麻烦。”
她今日可是收了八十两银子的，又不是前来做好人好事，没必要拿大。
她见媳妇子在一旁不离开，便客气道：“你去忙你的，不用理会我。”
媳妇子心中腹诽：我哪里想理会你，我想理会的是你旁边那个傻子。
她又将点心往里面推一推，“不若让这位公子尝一尝？请贵客体谅，主子交代下来，我们当下人的若办不好，就得吃瓜落。”
陶蓁想着洪三也不像那种颐指气使之人啊，却也不愿为难下人，转首同阿井道：“这点心不若你尝尝，若觉着好，我们包一些回去带给小满吃。”
阿井点点头，这才探手去拿点心，之间将将碰触到盘沿，外头忽然重来重重的脚步声，人还未出现，便听得一声兴奋的喊叫：“傻阿井，本将军又来啦！”
继而地面微微震动，门口的光亮似一下子被遮住一般，一个肥硕的身子腾腾跑进来，到了方桌前，伸出肥爪子一把打掉阿井手上的点心，面带红光从他的衣襟里头徒手掏出一个肉块，“吃这个，是鹰肉！”
他往前递肉的动作之大，连同那一整盘的点心都撞去地上，咕噜咕噜滚了满地。
媳妇子“啊”地一声惊呼，险些要哭出来。
又失败了，怎地又失败了，外头梁家的小厮已是催促了她八百遍，可这活儿怎地如此棘手？
她到底能不能将梁家的银子赚到手啊！
作者有话要说：洪二：本将军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