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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栋对阿井的观察没有停留多久。
有一桌从金陵而来的贵客出了雅间,因身份之高,须得他相送。
待在门前看着贵客们一个个东倒西歪上了马车,方回转头往里头走,问伙计:“陶娘子和她夫君可还在?”
“在的,被楼中景色所迷,正在赏花。”伙计答。
萧栋脚步加快,又问:“那阿井的模样,你可觉着眼熟?”
一下子问到了石头上。
自家东家人缘甚广,高朋酒楼地位超然,每年从各地前来的主顾多而又多,眼花缭乱。
要记得这些人的脸,简直是不可能之事。
伙计机灵,立时缩小了范围:“在东家常来往的亲朋中,小的却未见过相似之人。”
萧栋略作沉思,在伙计的带领下继续往前,一拐弯,便瞧见前头冷泉雾气缭绕下,有个窈窕的背影立于泉边。
陶蓁在赏花。
高朋酒楼无大堂,平街一层乃是一座腾腾活水环绕的花园假山。
园中珍奇花卉不胜其数。
水中不知做了何种手脚,在不冷不热的仲秋之时竟白雾缭绕,仿若天上。
酒楼消费人均一百两银子靠上,凡进出之人无不是显贵之人,对这奇景自是司空见惯。
乡巴佬陶蓁身携数千两巨款,却被这美景引的住了足。
若她没看错,在腾腾白雾中的那一片绿地中上,在怒放的花池中央,有一簇开的拥挤的绿瓣牡丹,学名叫做“豆绿”。
重瓣豆绿,极其难得。
说起来她上一世虽是厨子,却也是个有好爱的厨子。
赚来的金钱在养花上不知烧进去了多少。
因着爱花,也多多少少了解过一些特定花卉的历史。
便譬如眼前的那株绿豆,据闻在古时某些朝代,价值千金。
她站的远远眼馋豆绿,十分理智的不敢往前。
她夫君长腿一抬,就上了矮桥。
长腿再抬,就越过了水面。
待她惊慌失措的发出“啊”的一声喊,阿井骨节分明的手已精准的掐住了那棵豆绿。
仿佛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下一声的阻止哽在喉间,一声响在她心间的“吧嗒”后,阿井似天上谪仙从腾腾白雾里下凡,将那一支花递在了她面前。
“娘子,吃。”
她的耳边“哗啦啦”一声响,是数百两银子流走的声音。
怎么就忘了,她是个养不活花的人,而她的夫君却是名副其实的辣手摧花。每每瞧见什么花开的好看,那是势必要摘一朵给她。
她哪里肯接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贵你知道吗?赔死你!”
现在就跑来得及吗?
她拉着阿井猛回头,脚步“嘎”的刹住,与几丈外的萧栋目光相撞。
陶蓁一阵烦恼。这厮不是外出送客的,怎地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萧栋在看阿井。
阿井手中捏着一支花,脸上是懵懂单纯相。
一刻钟之前陶蓁险些与萧栋相撞时,阿井为护妻瞬间爆发出的果断肃杀气质已荡然无存。
萧栋回想起那一瞬间,甚至不能确定那真实存在过。
陶蓁顺着萧栋的眼神回转头,果见阿井还不知死活的举着那枝绿豆。
她蹭的一把抓到手,想到当着萧栋的面毁尸灭迹已无可能,只得恨恨瞪阿井一眼,将那花凑去鼻端,深吸一口做陶醉状:“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萧老板好雅趣。”
萧栋将目光从阿井身上收回,落在她面上。几息后再看到她依然凑在鼻端的那支浅翠花枝,眼中慢慢涌上些笑:“如若在下所记不差,两个时辰前,花匠才给这些花施过肥。”
旁边的伙计凑上来,精准的补充了自家东家的话:“是鸭粪,花匠说,鸭粪含水大,最是滋润花。瞧瞧这株豆绿,施肥前还有些憔悴,现下竟开的如此娇艳。陶娘子,这花,香吗?”
陶蓁:“……”
萧栋眼睁睁看着眼前本有闲心吟诗的明媚女子一瞬间神情呆滞,眼中的笑意不由涌向唇角,“陶娘子还看中意闻哪朵花,在下吩咐伙计去摘。”
陶蓁咬了咬后槽牙,见他并不提及要她赔银子,场子还是要撑下去:“难怪我闻着气味熟悉,原来与我的爱将有关,可见鸭子全身都是宝呢。如若萧老板还想订购卤鸭,可随时差伙计前去送信。”
萧栋不由又是一笑。
他陪着她往门外走,侧转头又向阿井望过去。
是英俊的,也是傻的。眼底里藏不住情绪,身上藏不住故事。
果然是他看花眼。
此时三人已到了酒楼门外,萧栋想着与陶蓁的合作。
酒楼的大厨是他花了重金从京城挖来,能支撑起高朋酒楼在业界的地位,手艺自是不可轻视。原本他这酒楼的卤味在青州府素有名气,可吃过井记卤味,差距便出来。
这也是他此前听闻陶蓁与瓷碗张在斗法,在不适合站队的时候还是出面订下了五百只卤鸭的因由。
好人才不能错过。
靠卖卤味小打小闹能赚多少,他得在她发迹之前先截胡。
他忖了忖,问道:“素闻陶娘子厨艺了得,绝不是被囿于夜市之人。不知下一步如何打算?如若暂无他想,可愿前来高朋酒楼?工钱绝对优厚。”
陶蓁呵呵。
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
“承您看重,我是个懒散的,只想自己开个小店,勤快便开门迎客,偷懒便关门大吉,聊以度日。”
萧栋还想做进一步争取:“楼中大厨也占着些股份,也会分红。”
“不瞒萧老板,我近几日已开始在看铺子,待定下来,不日便要开张。”
萧栋略有失望,又道:“你那卤味的方子,我可能……”
陶蓁不由弯着眼睛笑,“萧老板抬爱,萧老板与其拿了方子,不若长久从我这处订卤味,我自是不会断供。价钱不高,还省了楼中后厨整日烟雾缭绕之烦恼。”
萧栋只得点点头,待要告辞,又去看阿井。
夜色正好,适临中秋,整个正街装扮的花团锦簇。
不远处便是一间青楼,青楼高有几层,层层廊庑朝外,姐儿们同恩客扶栏而立,有说有笑有亲热,往来路人见怪不怪。
可阿井却看的很认真。
视线所及处,是一个姐儿和一个恩客在抱着啃。
那花灯只照到半边廊庑,两人的动作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想看的人看不清楚,神识便越发凝重。
萧栋不由摇摇头。
自己果然是眼花。
他抬手一揖,转首而去。待经临花坛,瞧见腾腾白雾中,里头还有几盆牡丹。回想起陶蓁曾立于泉边的纤细背影,便又交代伙计:“将那几盆花给陶娘子送过去。”
-
梆子声持续两下,从遥远的街市传进陶家的院落。
陶蓁伴着一点灯烛,锁眉算账。
她专注的身形映照在窗纸上,传向几许外阿井的卧房。
房中黑漆漆,阿井坐在窗棂边,面向陶蓁卧房方向。等待她先熄灯,是下意识的行为。
周小鱼也没有瞌睡。
近两日没有做买卖,众人忙碌的只是之前那场商战的收尾。
这家的柴火多算了两车,那家的佐料拿错了种类,又一家当时匆忙赊欠的银两还忘了付。
虽然乱糟糟,其实并不算劳累。
周小鱼在槽帮常年紧绷着神经,唯恐睡梦中就要同人械斗。现下跟着陶蓁,前些日子还算忙碌,这两日稍微一闲,他反而不适应。
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心事,没有半分瞌睡。
两厢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阿井忽然主动寻他说话:“我又瞧见,男人和女人吃嘴。”
小鱼来了精神,支起脑袋要问详细:“如何吃法?伸没伸舌?那男人手可规矩?那女人可快活?”
一系列的问题,全然超出了阿井的观察和认知。
小鱼看他愣住不动,便又回归到问题的本源:“看见吃嘴,继续说。”
“为何要吃嘴?饿吗?”阿井不解。
小鱼嗤的一笑,却又道:“或许是饿,是另外一种饿。”
“何种?”阿井竟然起了好学之心。
是何种的饿?小鱼一时被阿井问住。
虽说他常常去青楼看他阿姐,对这些男男女女的表面事也算有见识,可自己还是个雏,究竟是何种饿,他自己也不明白。
可阿姐有限次的外出,但凡去寻庞二牛,两人关在房中一晌午,等此后出来,庞二牛就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一次性要吃十碗面,腿才不软。
思及此,他自己也被难住。既然是饿,为何在女子身上越吃越饿?
他摇了摇脑袋,将对生命起源的深刻思索甩开,含含糊糊道:“精神上的。便如……”
他举了个不算合适的例子:“便如方夫子所言,求知若渴。渴了就要看书,饿了,饿了就要吃嘴。”
阿井一下子恍然大悟:“杏花阿姐被吃嘴,那是她夫君饿了。”
“对,”周小鱼连忙帮他巩固知识点,“那时临近晌午却未到饭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肖大郎能不饿吗?”
他一咕噜坐起身,脸上起了坏笑,“你同东家……”
正说到此处,院门“啪啪”被拍响。
阿井忙披上外衫去开门,来的却是高朋酒楼的伙计。
伙计从马车上搬下几盆花,送进内院,隔着窗户同陶蓁道:“我家东家得知陶娘子爱花,正正巧这花明儿就要换掉,干脆送来给陶娘子,还能落个人情。”
伙计会说话,三言两语打消了陶蓁要推拒之心,反笑道:“这送花的人情都是虚的,请回去转告萧老板,日后长久订卤味,那才是真人情。”
伙计要离去,将五盆各式珍贵牡丹留在月下。
陶蓁忽然想起自己养不活花这件事,忙唤住伙计,请教道:“你可知这花如何养?多久浇一次水,多久施一次肥?像这秋日,每日光照该多久?”
伙计被难住,忖了忖道:“小的回去问了花匠,再给陶娘子送信?”
陶蓁哪里能再劳烦别人跑腿,便摆摆手:“不打紧,我随口问问。”
伙计终于离去,陶蓁一时来了兴致,放下算账的笔,将五盆牡丹全都搬进卧房,独自享受午夜的养花时光。
阿井房中,周小鱼开始替阿井起了危机心理。
“你可曾吃过东家的嘴?”他压低声问。
阿井摇摇头,“娘子不饿。”
“你傻呀,”周小鱼着急,“我看你还四平八稳,情敌都把花送到家啦。”
他一条一条给阿井梳理脉络:
“那个什么梁公子,担子一头热,东家什么都不知,梁公子先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可无论如何,他唯一一次调戏东家那夜,煮沸的那口锅可是东家亲手泼他脸上。
再看看今夜,高朋酒楼的伙计奉主子之命,于深夜长驱直入把花送到主子檐下,主子什么反应?你细品。”
阿井咂了咂嘴,没品出什么来。
“差距,东家对两人态度的差距!”周小鱼把结论摆出来,“说不定,说不定两个人连嘴都吃了!”
阿井又默默想一想,笃定的摇头:“没有,娘子不饿。”
小鱼一下子漏了气,“扶不起。届时你头上绿油油,那都是你活该。作为你的同屋,我最后送你一句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等了等,阿井最后给他的回应是,先古井无波的说了声“娘子熄灯睡了”,继而一咕噜钻进被窝,不多时便呼吸悠长。
“傻子,祖宗八代都是傻子!”周小鱼气闷。
第二日是个晴天,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分钱的日子。
陶家院中间摆着个方桌,桌边坐着陶蓁,陶蓁手里捏着厚厚一摞银票,桌上还摆着许多银锭和碎银。
将她包围的,是一万只鸭买卖中入股的股东代表,此时皆被黄白之物吸引了心窍,想看看自己能领多少钱。
陶蓁先公布概况。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最开始众人拢共投入七千两,一番操作后,除去运送出去的五千只熏制卤味,现如今有一万五千五百两。利润率:百分之两百。
银子之下众人平等,世家女子、丐帮长老和农户的欢呼声同样响亮。
接着分银子。
大股东为以洪三为代表的世家女子,投入四千两,要分走八千余两。扣除在洪家放馊了的两千只鸭,还有六千八百两。洪三表示很满足,喜滋滋的拿走了银票。
第二大股东为以张三为代表的丐帮,投入两千两,拿走四千出头。张三险些将脸笑烂,当即宣布:“逍遥楼,我已定下两桌,明日不醉不归!”
周小鱼及其亲戚投入一百两,要分走二百两。他现下外出不在,银子由黄大娘代管。
方夫子极其一众假和尚投入八十两,分走一百六十两。时刻想要出家为僧的方夫子高唤一声“阿弥陀佛”,对俗世的留恋登时增加了几成。
以杏花为代表的肖里正一家投入二十两,分走四十两。未来得及通知肖家人,银子由黄大娘保管,待中秋回村时捎带回去。
黄大娘投入十五两,分走三十两。黄大娘险些没笑晕,“我就知道跟着蓁姐儿准没错。”
剩下的都是陶蓁的。
自己手里只有不到五百两的本金,现下成了一千两,竟然不算最大赢家。可见自古要发迹,靠双手赚银子总是没有靠银子生银子来的快。
至于货船运出去的那五千只熏制卤鸭能卖多少,还得等河流结冰之前货船回来,卖得多少再来分。
眼下开饭庄是不成了,开个饭馆还是绰绰有余。
一时众人皆大欢喜,只有梳子当初没有钱投,虽然也为大伙儿开心,面上却有些落寞。
陶蓁从自己的那份中掏出五两银子,“你替我操了许多心,事情交代给你,我便不用担心。这五两银子,你值得的。”
梳子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得这许多,仿佛银子会咬人,支支吾吾不敢接。
黄大娘催促她:“傻姑娘,这是东家看得起你,快接着,莫伤了东家的心。”
梳子怯生生抬眼再看陶蓁,她面上微笑不减,从容而温柔,却能给人无穷的力量。
这个内心温柔的人口中却不饶人,“我的话你都不听,还想不想干了?”
梳子一下子跑上前,“想干想干,”从她手里接过银锭,深深鞠个躬给陶蓁:“多谢东家,我日日给你上香。”
众人皆被逗笑。
陶蓁:“……倒也不必咒我早死。”
“不是不是,”梳子涨红脸,“我不是要咒东家……”
“成了,”陶蓁向她眨眨眼睛,“给你一个任务,现下就出去花钱,今日这五两花不完就不能回来。知道吗?”
“我真的可以?”梳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她爹娘没有给过她一文钱。铜钱是什么样,她手里没摸过。银锭是什么样,她更是没见过。
“快去,啰嗦。”陶蓁霸道总裁上身。
梳子红了眼睛,转身便跑。
刚刚跑出门,便与进来的周小鱼撞个满怀。
善良的姑娘不能只自己开心,连忙将这一喜事告诉周小鱼:“快去找黄大娘领银子,是双份,真的是双份呢。”
梳子说的语焉不详,周小鱼怀着颗期待与忐忑之心进了院里。
黄大娘立马向他招招手,取出两张银票:“你投了一百两,东家发你二百两。利润翻番,快去谢东家。”
阿井捏着举重若轻的薄薄两张纸,将其上的面值看了又看。
没错,真的是两百两,东家最开始说得利至少翻番,果然没说错。
他抬头怔怔看着众人,只听得洪三的丫头鸿雁正在嚷嚷:“投了四千两,得了八千两。早知该将二公子的银子全都投进去……”
小鱼心口剧痛,喊了一声“阿姐”,陡然倒地。
—
郎中来了又走,周小鱼已苏醒,正怔怔躺在炕上。
周遭是浓浓汤药味,黄大娘同陶蓁的说话声从外头传进来:“娃儿还小,该是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一时未能承受的住。”
陶蓁担忧道:“心口疼可大可小,这郎中说的语焉不详,我觉着还是得去吕神医的医馆看看。”
等了等便喊阿井:“你去一趟吕氏医馆,请杜郎中前来。”
周小鱼挣扎着下了地,趿拉上鞋子出了房门。
黄大娘忙道:“快回去躺着。”
周小鱼低声却坚决道:“我已无事,想同东家告半日假,将银子送去给亲戚。”
陶蓁看他面色已无碍,话语声也并不虚弱,便点点头:“后日便是中秋,咱这里放假放到八月十七。八月十八一早你再过来。先等汤药煎好,服了药再走。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周小鱼便应下,也不回炕上,怔怔在檐下坐了。不言不语,眼泪却一行行流下。
黄大娘唬了一跳:“你这娃儿哪里疼要说出来,莫自己个儿忍着。”
周小鱼抬袖抹了泪,喃喃道:“我想我阿姐。”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提及除了亲戚之外的自家人。
“你怎地不想你老子娘?”黄大娘问。
“我爹娘去的早,是阿姐将我拉扯大。”小鱼低声道。
又是个苦命娃儿,陶蓁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待回了家,你便能见到你阿姐。后厨有几只熟鹅你带回去,让你阿姐尝尝。”
周小鱼便沉默着点点头。
汤药咕嘟咕嘟,离煎好还有一阵。
他等不及,转头先去收拾了包袱皮。待汤药煎好,他喝下,又去柴房选了根趁手的烧火棍藏进袖中,转身去了。
临近中秋,外头一片热闹光景。
周小鱼在路边拦了一辆骡车,直奔码头。
庞二牛同槽帮众兄弟,才从一艘船上下来。
那船老大脾气倔,该孝敬槽帮的银子就是不出,引得槽帮众人出动,同船上众人打起来。
还是海关衙门的衙役冲上船,两方里和稀泥,最后劝的船老大交了两千两“烤火费”,才得以开船。
庞二牛回了槽帮在岸边的处所,见周小鱼沉着脸坐在里头,便一边洗手上的血水,一边喜滋滋道:“这一回分到老子手里,怕是有十两。等银子拿到手,我买盒胭脂,你拿去送给你阿姐。”
周小鱼嗤了一声,阴惨惨道:“我阿姐不该靠你,她靠女人都比靠男人强。”
庞二牛只当他说笑,便跟着笑道:“你阿姐又不是那些两头通吃的姐儿,她只赚男人银子。”
话刚说罢,忽觉身后脚步声顿起,刚刚转首,只觉脑门上“咚”的一声闷响,脸颊处倏地温热。
他下意识抬手去摸。
双指黏糊糊,是血。
周小鱼手中扬着一柄黑乎乎烧火棍,眼中赤红,咬牙切齿控诉:“我听你的,我就是听了你的,才失了救出阿姐的机会。你这个窝囊废!”
—
晌午时分,绿绦巷第一座宅院。
院里只剩黄大娘、陶蓁和阿井,晌午饭决定包一顿韭菜鸡蛋馅儿饺子。
黄大娘坐在檐下拣韭菜,一边同陶蓁道:“你要开饭馆,那岂不是这两日就要开始寻铺子?可要同张三说说,让丐帮的人帮你留心?”
陶蓁正在给牡丹松土,闻言点点头。
自然是要的。
虽说张三此人有时候做事不靠谱,可寻铺子最后是她拍板,不怕张三拖她后腿。
只是要寻个什么样的铺子,她还在梳理中。
要把几条刚需捋出来,再交代给张三。
他连同整个丐帮,跟着她半个月之内就赚了两千两,这时候若不利用他,那简直说不过去。
她要起身和面,便唤了阿井:“你来给花松土。这花都是娇客,我曾经不知道养死了多少。动作一定要轻柔,慢慢来,千万莫把根须弄断。”
阿井前来,从她手中接过小铁锄,慢吞吞蹲低身去,一下又一下,远离根须温柔松土。
陶蓁看的很满意,起身洗了手,进了后厨。
阿井转首看了看她,又继续松土,脑中却想起周小鱼说过的话来:“……高朋酒楼的伙计奉主子之命,深夜长驱直入把花送到主子檐下,主子什么反应?你细品。”
隔了一个夜晚和半个白日,阿井后知后觉的嘟了嘴。
院门被拍响。
是奉命外出花银子的梳子回来。
她肩上扛着一匹粗布,手中提着几个鼓鼓的布口袋,腋下还夹着三双麻绳绑好的布鞋。一张脸红扑扑,周身散发着购物的快乐。
黄大娘笑道:“动作挺快嘛,五两银子花完了?”
梳子将物件儿往炕上一放,掏出给陶蓁买的一方帕子,给黄大娘的一叠点心,给阿井的一根新烧火棍,一边抹汗一边兴高采烈道:“没有,花了一钱。没想到一钱银子好多啊,我买了好多好多东西,实在是不知道再买啥,只能回来。”
黄大娘拣完韭菜站起身,“剩下的什么打算?”
梳子又扭捏又饱含期待:“明儿回村,我带给阿娘,让她看看我多能干。”
黄大娘撇撇嘴,“你那个娘……”又住嘴不提。
梳子“哎哟”一声,兴高采烈道:“外头还有人等着,要见东家呢。”
她快步跑去门口,“进来吧,东家在呢。”
来的依然是高朋酒楼的伙计,专程给陶蓁送来养花注意事项。
“酒楼的花匠曾经在宫里管着花草,是东家重金聘来。东家说,如若陶娘子还想更深了解如何养花,可派花匠前来同陶娘子细说。”
陶蓁忙道:“用不着那般麻烦,我昨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她两只手都沾了面,不好掏银子,想起今儿也送了五两银子奖励阿井,便同他道:“你将你的银子赏给他,待夜了我再补给你。”
阿井慢吞吞起身,慢吞吞洗了手,终于掏出自己的荷包,险些将脑袋塞进去,才从中选出一枚铜钱,嘟着嘴递给伙计。
陶蓁:“……”抠死你!
伙计识得来眼色,不可能厚着脸皮等陶蓁打赏,只说了两句吉利话,便体体面面退了出去。
陶蓁怒瞪阿井一眼,又回后厨继续和面。
阿井继续蹲下去给花松土。
一铲子下去,牡丹便断了根。
继而又被他插进土中。
换下一盆,再来松筋断骨一铲子。
下一盆,断。
再一下盆,再断。
等五盆全都处理完,他将牡丹搬到墙根,去打水浇花。
黄大娘捂嘴一笑,悄悄过去,一边洗韭菜一边同他道:“你倒是会喝醋了?仔细惹恼了东家,有你好果子吃。”
阿井不懂什么叫“喝醋”,反正他神清气爽。
等浇完花,陶蓁正巧从后厨出来,途经几盆花,见晌午的日头下,一只只牡丹顶着水珠娇俏而立,说不尽的水灵慵懒。
那浇了水的盆中土看起来也松软平整,可见阿井是用了心的。
果然诸事只要交代给他,就一定不会出岔子,比那已三十岁高龄的丐帮长老可是有用的多。
阿井见她面含微笑,不由往她唇上看去。
并未涂口脂,是自然的嫣红色。
不骂人的时候,唇角往上勾,哪怕被人欺负也是乐观的。
骂人的时候……反正他不怕。
已经铲断了五株牡丹,他的心中多了几分肆意,径直问:“娘子,你饿吗?”
若是娘子说饿,他就去吃她嘴。
陶蓁摇摇头:“还真不饿呢。”
“哦……”他便去柴房砍柴。
等娘子饿了再说。
从书院接回小满,吃罢晌午饭,众人在院中吹风,调侃梳子的孝心,几日未露面的胡婆子推门进来。
“陶娘子,你托我办的那事,有回信了。梁公子说今儿一更,地点由你定。”
陶蓁吃的正撑,起身拍了拍手,“也好,消消食。待今夜我见了他,那八两路费便兑现。”
她忖了忖,又道:“你给梁公子送回信之时,请顺便再跑个腿,我给梁少夫人一封信,还托您送过去。”
—
一更的夜市依然热闹。
陶蓁同阿井此前夜夜往此处来,是推着板车来摆摊。
偶尔逛一逛,也惦记着买卖,匆匆去各摊子上买了就走。
像今夜这般惬意的抚着栏杆吹河风,是没有过的。
她平日摆摊的近处有一面湖,湖上常见扁舟夜游。
湖岸边有一处八角凉亭,游人行累了便可前去歇脚。
因人多凉亭少,极少会空下。若前头的人坐着不走,后头人来了也不好进去,只能折返。
不过,如若有丐帮之人帮着提前占座,便又另当别论。
陶蓁带着阿井到的时候,离一更还有些时间。叫花子们将吃的满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清扫干净,请她二人进去里面等。
过了一阵,另一个叫花子送来一个包袱皮,里头装着个长方木匣子。
打开匣盖,可见一柄茶壶,两盏茶杯,再是一个小木盒,里面用纸包着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灰白色粉末。
叫花子提醒:“张三长老说,用迷醉药不是丐帮所为,陶娘子外头千万莫提及丐帮。”
“张三呢?”陶蓁问。
“张三长老正在受晋升之仪,待结束便赶过来。”
“晋升?”
“他此前是五袋长老,从今夜开始便是六袋。”
“哦……”陶蓁随口应和。
那叫花子见她波澜不兴,便又解释:“六袋可厉害的紧。此前他管着衙门舵口,方圆二里的大小,底下只有二三十人。现下要管青州府西南三舵口,方圆十里,底下能有百来号人。”
“哦……”陶蓁点点头。
那叫花子再看阿井,这个傻子也是闷葫芦一般,方才摆出具体数据也未能引来两人的惊叹声,心累,站去一边再不说话。
陶蓁垂首,将那灰白色粉末倒进茶壶里,微微晃一晃,掀开盖子闻闻,又凑去阿井鼻端,“有酒味吗?”
阿井摇头。
茶香袅袅,没有一丝丝酒味。
没有酒味是对的,可她又有些担心,“能发挥效用吗?”
那叫花子又热心同她解释:“这醉酒丹的粉末化水,是闻不到气味的。要等人将水饮下,丹药同人脏器作用,才会似醉酒一般,周身也自然散发酒味。此药乃黑市上一个极为了得的高人所制,最常是偷儿给人下药,方便行窃。”
他长长一席话说罢,抬眼又看陶蓁和阿井。
“哦……”陶蓁又是随口应下,推开茶壶,坐在石凳上同阿井两个欣赏湖上风景。
叫花子心又累,蹲去边上拔草打发时间。
陶蓁并未等多久。
当胡婆子略略跛着脚的身影在远处显现,她手边的那壶茶正好温热。她忙同阿井道:“去躲着去。”
阿井立刻往地上一缩,藏进身后的茂密花丛。
胡婆子往前走,身后跟着个小厮。
小厮伴着个垂着脑袋的青年,远远望过去,青年发髻松松,将脸颊遮挡住,看不真切真容。
一行三人很快而来。
胡婆子哈腰:“陶娘子,梁公子到了。”
陶蓁微微一笑,甩了一锭银子过去:“十两,多谢婶子成全。”
胡婆子接过银子,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不甚麻利的腿脚竟转瞬间便行出数丈,很快便掩进了浓浓夜色。
她不待梁成业开口,便先娇嗔:“原来你中意我,我竟不知呢。你抬起头来,我看看你的脸烫的严不严重。”
梁成业闻言,内心忐忑中又带着不可压抑的骚动,先向小厮挥手。
小厮:“公子,小的不能走。上回小的避开,你的脸就……”
陶蓁便垮了脸:“哪里来的下人,竟然做起了主子的主。若这是梁家的家风,那我可不敢进门。”
梁成业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呵斥小厮:“再敢忤逆,仔细发卖了你!”
小厮委屈,不敢多说,只得转身,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梁成业前去坐在陶蓁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心肝,我日日想着你。”
凉亭里没有点灯烛,天上的月光却亮堂。
陶蓁从他手中抽出手,去掀他遮住脸的鬓发。
目光将将落在他的面上,便呆住。
月光下,他面上的烫伤处已好的差不离,只有脖子上可见明显伤处。可见梁家为了拯救这张脸定然动用了许多人力物力。
可是……她指着他的脸,一瞬间爆笑出声,“为何……为何……”
为何一张脸黑成漆,仿佛在她面前的人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口白牙。
梁成业内心早已将瓷碗张的下人咒了千百回。送来几包药,说是吕神医的大弟子所出,最是能消疤生肌。谁成想用煎出的汤水净面,却一下子黑成个李逵。
他唯恐她嫌弃,忙解释:“我问过了,这黑色能消退。只要日日好好净面,再莫晒太阳,有个三五年就能恢复。”
三五年……陶蓁又是扑哧一声,足足好几息,方才忍住笑,又安慰道:“三五年,我等得的。”
梁成业忙道:“我就知道你同旁人不同。”
他在家中养伤的这许多时日,攒了许许多多的相思想要倾诉,正要开口,一杯茶已凑在自己唇边,边上的姑娘幽幽道:“我那日不知道你倾慕我,只当是什么登徒浪子想一晌贪欢。胡婆子说了,我才知道你曾为我花了那般心思。我还从未遇上如此为我用心的男子。这是我替你斟的第一杯茶,你且饮下,再听我说如何鸠杀傻夫的计划。必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自此你我当一对快活鸳鸯。”
梁成业大喜,原本今日前来的路上,想了许多要表达爱意、说服她跟着他的话,未成想全都不用。
他就着她的手饮下满满一杯茶,道:“我知道你能耐大,你……聪明……你……呜噜呜噜巴巴……”
陶蓁抬抬眉头,站起身来,问已拔了几丈野草的叫花子:“这就成了?”
那叫花子撂下手中草,撒腿便往来跑,“成了成了,一杯就倒,还能说胡话,火候正好。”
阿井也从花丛中钻出来,袖子已撸高,等着出大力。
正说着,远处“啊啊”两声鹞子叫,叫花子忙道:“你约的人来了。”
陶蓁拍了拍手,道:“这夫妻二人倒是配合,一点不耽搁时间。走。”
阿井弯腰将梁成业一顶,叫花子在后扶着,便驮着人往前头小跑。
到了几株齐腰高的花枝后,阿井忙从衣襟扯出一身女人的衣裳,几人匆匆给梁成业套上去,还细心的往发髻上簪了一支珠花。
此时不远处已见人群逶迤,正是那梁少夫人带着大队人马前来。
陶蓁蹲在花束边上,直到看清梁少夫人的所在,立刻压低声道:“放人。”
阿井一脚将梁成业踹出,梁成业便昏头昏脑往前踉跄扑去。
陶蓁夹着嗓子便喊:“陶东家,梁公子在后头,你要去何处?”
话音刚落,梁少夫人大喊一声:“打她!”
身后数人围上去,扯出家伙事儿,毫不惜力往梁成业身上招呼上去。
人墙重重,全然看不清里面动静,浓浓血腥味却在四处扩散开。
花枝背后,陶蓁扯着嘴角惊叹:“这什么仇什么怨,要把我往死里打。”
忖了忖又道:“我信中激她腰粗腿短长的丑,她怒火中烧,自然是要做足打我的准备的。”
隔了好几息,那些人住了手。
有人终于发出惊咦:“呀,不是女子,是男子。呀,一脸黑漆漆,有些眼熟。呀,这是,这是姑爷,打错人了,打了姑爷,打断了姑爷的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