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笔趣阁小说网】biquge345.com,更新快,无弹窗!
春贵人怎会突然盯上八公主?
要知道八公主的养母宜妃,与嫡亲兄长十三爷皆在北巡随驾之列,这二位是宫中出了名的性情中人,爱憎分明,不羁张扬。
春贵人敢动八公主,岂非自寻死路。
是有什么变故惹得春贵人如此莽撞不顾惜自身?还是她从头到尾都小视了春贵人的冲动?
“你是如何判断春贵人可能对八公主不利的?”容淖挣扎坐起,虚弱道,“边替我更衣边说。”
事出紧急,攸关八公主安危,又关系容淖下一步计划。嘠珞深知自己无力化解,并不敢阻拦容淖,捡着要紧消息禀告。
“因为奴才亲眼瞧见八公主放完河灯后不久,便遣退左右,一言不发跟在春贵人身后,径直往后苑方向去。”
能让八公主那小话篓子闭嘴的,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依稀记得旧宫后苑相当于紫禁城的御花园吧,来往热闹,并非任由春贵人胡来之地。莫非,此处有何潜藏危险?”
容淖是第一次到盛京旧宫来,加上染病,到旧宫后直接住进了安顿后妃公主们的西所,几乎没在旧宫行走过,并不十分清楚地形与建筑。
“公主猜得不错。”嘠珞替容淖扣好最后一粒琵琶玉扣,“旧宫虽是留都陪宫,但地狭宫密。后苑地界可不仅是作赏花吟景的御花园之用,碾磨坊、仓房、后宰门等都落在那片儿,算是半个供御膳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还有一条废弃的地下窨道能直通清宁宫。”
容淖顿时了然,“依你之意,春贵人带八公主去后苑,实则是打算走地下窨道,把八公主骗入清宁宫附近僻静处下手?”
清宁宫乃旧时的中宫正殿,今上后位虚悬,清宁宫无主多年,平日封存严密,只在祭祀之时打开,等闲人等不得靠近。
放眼整座拥挤旧宫,清宁宫附近确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嘠珞闷不做声点头,替容淖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好。
临出门前,容淖仍觉得脚下发虚,示意嘠珞,“把药给我。”
嘠珞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犹豫不决,“这药是先前公主自己私下开方炮制的,今日太医已重新为公主诊脉开方了,这旧药便不吃了吧,药性相冲可不好。”
“无妨。”容淖自顾打开玉瓶,见里面只剩三粒药丸。
她取出一粒黑黢黢药丸子在掌心,想了想,又多取了一粒。
两粒药服下,恍若神药现世,妙手回春,她气息顿时缓和许多,连唇上都有颜色了。
嘠珞见状,非但不觉欣慰,甚至打心底冒出一股难言的焦躁不安,比上次在畅春园见容淖无故吐血时还要胆战心惊。
这当真是用来降逆止吐的药丸?
容淖把最后一粒药揣进自己荷包,抬眼见高几上那座擦得纤尘不染的御赐鎏金镶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她犹豫一瞬,探手在钟盘背后捣鼓了几下,顺利取出一物塞入袖袋,有备无患。
回过头见嘠珞盯着指针不转的西洋钟不知在愣什么神,不由催促道,“带路。”
“哦……哦是。”找回八公主才是紧要,嘠珞压住心底那团狐疑,低声道,“去清宁宫必须经过凤凰楼侧,奴才已打听到一条鲜有人至的小道,能避人耳目,公主请随奴才来。”
阖宫皆知容淖佛殿病倒,不能出席今夜的凤凰楼御宴。若此刻她堂而皇之现身人前,皇帝虽不至治她欺君,终究免不了横生枝节。
嘠珞本着将功补过的心思,此次办差格外谨慎周全,她赶进来禀告容淖前,特地吩咐底下人去查了西所至清宁宫可有小径。
“长进了。”容淖面有意外之色,毫不吝啬夸赞。
嘠珞勉强一笑。
主仆两迅速出门,到凤凰楼一带时,两人格外仔细,甚至把宫灯灭了,尽量贴着墙根阴影处走,以防止凤凰楼上的人居高临下瞧见她们行迹鬼祟。
好不容易穿过排云台榭的楼阁宫宇,只需绕出甬道尽头,便不用这般提心吊胆。
嘠珞却突然扯住容淖,阻止她前行,“公主,前面有人在说话!”
容淖驻足侧耳,她也听见了,估计就在甬道尽头外的廊柱边或壁檐下。
似乎是一男一女在压着嗓子争吵,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约莫是一对儿见不得光的小鸳鸯私会。
容淖隐约觉得那男声有些耳熟,但事有轻重缓急,找八公主肯定比探究‘拦路虎’的身份重要,她正准备与嘠珞悄悄退出甬道,另寻通往清宁宫的路。
突然听得那男子似乎忍无可忍般高喊了一句,“额娘,我才是您的亲儿,我难得如此千载难逢的翻身契机,您不支持也便罢了,又何必轻贱于我!”
容淖被这撕心裂肺一嗓子嚷得心头发紧,唯恐就此把巡夜的宫人招来。
但也几乎同时,明了了外面那一男一女的身份。
不是什么私会的小鸳鸯,而是深宫母子。
——三阿哥与其母荣妃。
容淖眼神一闪,似想起了什么。不顾嘠珞的无声阻拦,悄悄折返,大着胆子靠近甬道尽头偷听。
三阿哥早已成年,出宫建府,每月入宫向额娘荣妃问安的日子自有定例。
今夜御宴人多眼杂,这母子两甘冒风险,违背宫规在凤凰楼外私见,必有要事。
就是不知三阿哥口中千载难逢的翻身之机与她所想可是一回事?
容淖想起从梁九功那里听来的消息。
——太子触怒皇帝。
按照皇帝惯常的态度,八成不会明令斥责储君,多半会寻机抬大阿哥一把,以此不动声色打压东宫气焰。
可近来大阿哥同样不省事,容淖私以为,皇帝怕是不乐意在此时抬举大阿哥的。
旁的不说,只谈弘昱生辰宴那日,大阿哥未得示下,枉顾宫规,竟私自放策棱兄弟进荡渺仙居内宫见她,便算是犯了皇帝大忌。
这宫里没人是傻子,大阿哥此举,不过见策棱兄弟近来愈发得圣心,心知肚明他们将会是皇帝直插漠北的尖刀,分量不低,提前卖好拉拢。
也算大阿哥倒霉,正巧撞枪|口上。
幸而没因他的私心,莽撞毁了皇帝在容淖身上这十一年的谋划。
否则,皇帝怕是早动怒发作了,而非一直隐而不发。
若皇长子大阿哥与皇二子太子先后触怒皇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不就该到三阿哥翻身冒头的时候。
容淖扒紧墙,希望能偷听到太子此番触怒皇帝的因由。
三阿哥是个多话的读书人,平时一张嘴已是滔滔不绝,如今心里委屈,更不可能憋着。
他不负容淖所望,在吼过那撕心裂肺一嗓子后,果然忿忿不平数落了起来,只是压低了音调而已。但只要留神听,还是能听清的。
“太子桀骜不知感恩,皇阿玛委他坐镇京师,监国之权,他却报以怨怼。先以前明的《文华大训》暗讽皇阿玛不慈;”
“后又嘲讽本朝博士修的《明史》宪宗篇全属成化犁庭的烂账,偏颇得垫桌脚都嫌歪扭。身为本朝太子却为前朝之君抱怨,藐视祖德,出口癫狂反逆之言,待皇阿玛返京必会从重惩处。”
《文华大训》是明宪宗为教导太子朱佑樘所编撰的书,其中每纲序言都是宪宗亲作,方方面面授子以为人处世、治国爱民之道理。
不过,这位爱子之心拳拳的宪宗,亦是成化年间,下令进剿建州女真,明令“捣其巢穴,绝其种类”的狠戾君主。
成化犁庭由此而来。
犁庭——形容战况之惨烈,犹如土地被犁过一样彻底,建州女真险些因此灭族。
建州女真,便是如今大清满族的前身。
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宪宗与满清有几近灭族之仇,满清编修的《明史》,自有偏向。
可是,任太子他再狂妄不羁,也不至于傻到把这些过激言辞宣诸人前,还被一五一十传进了皇帝耳中!
问题肯定出在太子近前伺候的人身上。
国之储君,言行不慎,身边养了旁人耳目而不自知,容淖听得直蹙眉。
甬道墙外,三阿哥那张不忿的嘴一直没停过。
“还有大阿哥,自认有几分军功傍身,便开始越殂代疱,操心起整个八旗军民生计了。他竟打算把那些擅长耕种的塔里雅沁回子(清朝对维吾尔人的称呼)送去呼伦贝尔,教当地的索伦人与蒙古人种田。”
“他也不想想,咱们满洲起自白山黑水,世代靠游牧渔猎而生。开垦耕种这等不切实际的收买人心手段,岂非等同悖逆祖宗,沾染汉习,堕我军民弓马之力。亏他还自认是贤德高招,故意选在今夜御宴众目睽睽之下禀告。”
“呼伦贝尔军民生计如何,自有黑龙江将军呈奏,他如此积极表现,分明是想借机插手关外要地——呼伦贝尔的防务。哼,皇阿玛当时那脸色,额娘你也是看见的。”
三阿哥口中的呼伦贝尔一地,由黑龙江将军统辖,西邻强敌沙俄与内乱不断的漠北,不独关系黑龙江安危,亦为东三省一线命脉所絷之枢纽。
呼伦贝尔为要塞,故而当年满清入关时,留下不少八旗军民驻守这片苦寒之地。
按理,朝中绝不会亏待此地驻守的八旗军民。
奈何本朝入关后内忧外患,战事不停,根本无力多加照拂呼伦贝尔军民。只能任由他们拿着微薄粮饷,在林海雪原苦捱。
战时披甲,闲时渔牧,终日忙碌,若遇大雪,牲畜倒毙,依旧是食不果腹,差无乘骑,民生凋敝。
——抛却那些勾心斗角,若东北苦寒大地真能种出粮食,倒不失为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容淖如是想。
她不过微微走神,三阿哥已噼里啪啦狠狠嘲完大阿哥一通,终于再次绕到母子争论的正题上。
容淖按着发胀的脑门儿,耐着性子继续听。
“太子与大阿哥此番惹的都不是小祸,注定要沉寂一段时日。此消彼长,如今正是我出头的好机会。”
“后日浑河大祭,在皇长子与太子见恶皇阿玛的情况下,我身为皇三子,按长幼次序,请命替皇阿玛主祭分忧理所当然,额娘何故非要我去御前请辞。难道在您眼里,我真如此不堪用吗?”
每年中元节日期间,各地官衙基本都会专门邀法师做法,祭奠辖内身亡的官兵,盛京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定好了法师与设坛地点。
皇帝今年赶巧在盛京过中元,听闻官衙祭祀将设在城外浑河水畔,不由忆起先辈创业艰辛,决定今年由皇室主祭。
日子便定在谒完福昭二陵之后,也就是后日。
——因为在传闻中,盛京城外穿流的浑河是根据本朝太|祖努尔哈赤用兵智谋而取定的名字。
明朝末年那会儿,明朝大将李成梁率兵二十万,兵分三路攻打刚刚自立为王的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只有兵丁几万,闻讯不敢硬顶,先行退到萨尔浒附近,故意以牛马跑动及粪便搅浑明朝追兵途径的清澈河道,狡布疑阵。
李成梁见偌大一条河流浑浊不堪,认定努尔哈赤率有重兵,这般不战而退极有可能是想设法包围明军,当即下令撤退。
太|祖努尔哈赤不费一兵一卒,只靠一条浑浊河流,解了灭顶之灾,故而把这条河称为‘浑河’。
浑河大祭——算不得多重要的差事,但光是“代天子祭”这个名头,已占尽风光,足够三阿哥暂且压太子与大阿哥一头。
难怪三阿哥宁可与母亲起争执,也不愿放弃。
“怨怒伤身,多思伤神。”荣妃性情恬淡不争,一如年轻些的太后,她安静倾听完儿子喋喋不休的怨愤,无奈轻叹解释。
“非我轻视于你,阻扰你奔锦绣前程,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你与太子、大阿哥虽同属天家血脉。可太子为元后嫡子,母家有如日中天的首辅索额图为倚仗;大阿哥占长子身份,额娘乃四妃之首的惠妃,娘舅又是颇得圣心的次辅明珠。他们棋逢对手,争一争,无可厚非。而你……”
荣妃怅然停顿片刻,继而平和析以利弊。
“早年入宫待年的妃嫔属我身份最低,侥幸得过一段恩宠,诞下五子一女,最终也不过养活了你与你二姐两个孩儿。我这妃位,还是因你姐弟二人才封的,帮不了你什么。你外祖更不过个小小员外郎,连入朝参议的资格都没有。”
“你若不慎卷进太子与大阿哥两党争斗中,无人护持,与稚儿落滚汤何异。”
“再者说,此行十三阿哥兄妹同在。八公主恩宠平常不必顾忌,可十三阿哥洒脱飞扬,颇受皇上喜爱,时常召至御前伴驾。”
“后日你若真领了替皇上主祭浑河这份差事,沾上了个‘祭’字,十三阿哥心中定然不快。若他在皇上面前提及已故的敏妃两句,你这趟差事办得再好,最终也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
说起三阿哥与十三阿哥间的恩怨,那便是皇族内心照不宣的糊涂笑话了。
去年敏妃百日丧期未过,三阿哥便剃了个干干净净的月亮头招摇过市,甚至还出席敏妃祭典。
气得敏妃之子十三阿哥不顾颜面,在宫中大打出手,当场断了他一条腿。
宫中有品有封的妃嫔过身,诸皇子公主虽不用同亲生子女一样斩衰守孝三年,但百日热丧不宴乐、不剃头等晚辈孝道规矩还是要守的。
三阿哥此举,不偱人礼,不顾孝悌,不睦兄弟。
皇帝闻听两子斗殴缘由后,大为光火。
怜十三阿哥丧母,只口头斥责了两句轻狂,满腔怒火全冲三阿哥这个罪魁祸首去了。
不仅把三阿哥王府里自长史以下全数惩处,还把他的郡王爵位摘了,降成贝勒。最后,又以养伤为名,实则让他禁足府内修身养性一年多。
直到今岁北巡前夕,三阿哥一母同胞的姐姐——远嫁蒙古巴林部的二公主来信宫中,称想借北巡之机见一见额娘与胞弟。
皇帝体恤公主和亲远嫁不易,三阿哥这才被放了出来。
有此前情,诚如荣妃所言,就算太子与大阿哥暂入低谷,三阿哥也不适合请命替皇帝出祭浑河这道差事。
可三阿哥在府内关了一年多出来,自觉尝尽世情冷暖,不甘再沉塘坳。如今正是挣脸面攒威势的时候,他怎肯放弃这大好出头机会。
三阿哥忿忿不平道,“额娘此言差矣,谁说我没有倚仗?您莫忘了,二姐和亲出降给了蒙古巴林部世子。巴林部虽比不上科尔沁,但也是草原强部!皇阿玛最忌讳京中皇族与蒙古贵族相交,太子与大阿哥的手都不敢往蒙古伸,但我与二姐乃一母同胞,实打实的联系,皇阿玛总不能斩断我与她的血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生糊涂!”荣妃被这番冥顽不明的言辞气得仰倒,愠怒道,“自古公主和亲只身可抵百万兵,是为利国万民而去,而非利你一人。你二姐此次写信助你脱困已算仁至义尽,休得不知轻重,害人害己!”
一时间,母子两僵持不下。
容淖已探听到想知道的消息,再也受不了三阿哥那张不过脑的碎嘴子,心中为突然强势的荣妃鼓鼓劲,麻溜提起裙边带嘠珞溜走。
彻底走出凤凰楼范围,前方已能模糊窥见清宁宫的绿瓦重檐。
嘠珞额上细汗密密,紧张问道,“公主,咱们这一耽误,八公主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不会。”容淖扬颚朝不远处紧锁的清宁宫侧门示意,“走近路。”
决定偷听时容淖便考虑过,该如何挽回耽搁的时间——无外乎直入清宁宫这一个办法。
如此,她便能比绕道后苑走窨道的春贵人节约不少时间。
嘠珞瞟了眼宫门前杵着的一高一矮两个守卫,连连摇头,“守卫无令不会随便放人进清宁宫的,而且,也不能让人看见公主此刻出现在此。”
“低头跟紧我,不许出声。”容淖心意已决,拢拢风帽把脸半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径直上前,把袖袋里的东西递给守卫。
矮个守卫挑亮灯笼下反复验看那块象征权势的金令。
他在旧宫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物。
观其形制造艺半分不假,只是不知为何光泽暗淡,这般重逾性命之物,按理应保存精细才对。
遂慎重斟酌问询,“不知主子是哪个宫的,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实不相瞒,卑职并未接到开启清宁宫的上令。”
容淖收回令牌,不发一言朝凤凰楼方向虚虚一指,淡淡做了个噤声开门的手势。
妙龄女子分明有意把自己裹在高深莫测的黑暗里,举手投足却又极其坦然倨傲。如雪原凌霜风于暗夜飒厉席卷,淡漠得不染半分人气,神秘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矮个守卫不由垂头,悄悄与同伴交换个眼色,不敢继续盘问,低眉顺眼打开宫门。
容淖神色自若迈步进去,嘎珞垂着脑袋赶紧跟上。
宫门由嘠珞从里面合上,两个守卫挺直起背继续把守。
高个儿守卫忍不住悄声问,“兄弟你指点我两句,那手势是怎么个意思?这清宁宫攸关皇族祭祀,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这人连身份都未核实,你我便轻易开了门,不会出事吧?”
“知不知的有何干系。”矮个守卫轻瞥愣头青同僚一眼,道,“她手持货真价实的天子金令,见之如君王亲临,若一座无主宫殿都进不去,那才是有事。”
“什么?那块不起眼的腰牌竟是天子金令,我还以为只是普通身份信物!”高个守卫大惊。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清宁宫内,嘠珞也同样震惊。
“公主,这金令皇上何时赐予你的,为何奴才从未听你提起过,也未曾见过?”如此荣宠,就算容淖低调不言语,按理也早该传遍宫内外了。
容淖知道这金令从何而来,却不知道为何而来。
“此物非我所有,误落我手而已,今日借来一用。”寥寥一句说罢,容淖便不欲多言,示意嘠珞,“先进窨道寻人要紧。”
窨道只是随着清宁宫无主封存而废用了,并非隐秘,否则也不可能被春贵人及嘠珞这些初来乍到之人轻易打听到。
容淖主仆毫不费力找到入口,在充斥潮湿霉臭味的黑暗窨道内小心前行,湿哒哒的脚步声在过分安静的暗道内有种逼人的诡异。
前方储物石室倏现亮光,照出一副惨淡暗影,形如鬼魅。
“呀——”嘠珞下意识张开胳膊挡在容淖面前,整个人如一只竖起毛的护崽母鸡。
春贵人提灯而立,似被主仆二人的胆怯反应逗乐,掩唇轻笑出声,“六公主来得有些迟啊,可是她不够分量?”
春贵人说话时,灯笼往右移去,照出晕倒在墙角的八公主。
容淖眼神微闪,心思打了几个转儿——春贵人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分明笃定来人只会是她!
难怪今夜凤凰楼周遭那么多人,唯独嘎珞这一双眼睛‘凑巧’看见了阴私。
看来,春贵人已经发现她做的圈套。
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其中必有因由……
容淖亲自上前探过八公主的脉搏鼻息,确定人只是晕倒,别无大碍。这才施然起身,与春贵人对立而站,平静似多年老友闲叙。
“究竟发生何事,值得贵人冒险以八公主引我前来,她可不是你能动的人。”
春贵人目色森然,显然积怒不浅,言语倒还算理智,开门见山。
“公主费时费力往十二盏河灯上绘了手执荷叶的摩睺罗暗纹试探我,想必对我与他之事是心知肚明的。我言至于此,公主确定还要继续装相演清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孙九全。
容淖闻言把眉梢微挑,似在避讳这种宫闱丑事,不再搭话。
春贵人微扶一下鬓角,身处窄暗陋室,她仍有簪星曳月的丽人姿态,无怪能得皇帝钟爱。
可惜此刻这幅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清研皮囊,染了戾气,污了颜色。
“你使得好手段,隐在暗中操控一步步逼迫我袒露情意,我却云里雾里。若非今夜我觉察出那河灯上的摩睺罗暗纹非他指下技法,我到现在还不敢确定究竟被何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只当与他缘途坎坷。”
“你费尽心思探出这些见不得光的秘事,不正是为了拿捏我!”
容淖依旧静观不语,稍微懂点垂钓的人都知道——鱼漂动了,不代表鱼真的咬钩了。可能只是试探,也可能是聪明又大胆的鱼儿在设法只吞饵,不上钩。
春贵人见状,理智终于囚不住焦躁,她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口舌争锋上。
她咬咬牙,索性直接明牌。
“前事恩怨不谈,今夜邀公主前来,只有一句话——我不问公主欲利用我如何,但无论刀山火海我都愿意配合行事。前提是,要先救他的命。”
这回倒像真上钩了。
不过,容淖依旧不信,冷声点破,“你不是已假借我的名义暗中托人照拂他,就那点伤病,何至于要命?”
孙九全是拿捏春贵人的关键,容淖不可能真让他死了。
他被丢去行宫前,嘠珞曾奉命前去打点,发现有人早她一步,以六公主惦念主仆旧情的名义,早早贿以金银把所有相干人等喂饱了,保证孙九全能得最好的看顾。
春贵人没料到容淖是知情的,愣了一瞬,怒气更甚,面目已有扭曲之色,“何必明知故问,我打点的金银既治不了他的病,更救不了他的命,顶多让他在最后走得痛快些。”
容淖侧目,“此话怎讲?”
“自然是拜你们皇家杀人于无形的威势所致。你‘因他’染疾咳血,连日卧病不起,今日又倒在佛殿,生死不明,主仆一场,他可不得引颈待戮为你殉葬。”春贵人恨声道,“况且他本是皇帝亲口逐去破败行宫等死的病鬼,他若不咽气,皇上金口玉言岂非虚妄。”
容淖哑然。
此事是她百密一疏了。
她还以为,只要离了皇宫这座不见底的深渊,人命多少会贵重一些。
春贵人一个根基尚浅低位妃嫔肯定插不进这种事,护不住孙九全。
解铃还须系铃人,难怪会如此鲁直找上她。
“要我救他可以。”容淖不咸不淡道,“一命换一命。”
“我换他。”春贵人答得干脆,甚至是迫切。
容淖深深看她一眼,有这份决绝,难怪当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宫。
春贵人还当她要质疑自己。
只听容淖冷静吩咐道,“嘎珞,你立刻去找梁九功,告诉他我要人活着。他在御前伺候多年,清楚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嘎珞踌躇不决,“奴才先送公主回宫,过会儿再去……”
“我再说两句自会回去。”容淖催促。
攸关人命,嘎珞心知耽误不起,最终不情不愿离开。
春贵人目送嘠珞背影直至消失,下颚越发绷紧。
她与六公主为利聚在此地,六公主已拿出诚意,接下来该她了。
“公主布局圈套住我这小人物,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孙九全险些丢命全是因我算计,我要你带着这些怨恨,化为一把刀……”容淖眼都不眨的吐出惊人之言,“不留余力的报复我!”
春贵人心思兜转,判断出六公主要利用自己演苦肉计。
她记得六公主此前一直想给通贵人争最后一个嫔位,为此还曾与王贵人联手。
六公主绕这么大个圈子拿住她,而非直接弄死她,所图肯定不简单,没准儿是想借她的手,以一个真真假假‘谋害’公主的罪名,把所有对通贵人有威胁的人一网打尽。
但事已至此,她不悔。
“我该如何行事,才算报复你?”
容淖指指自己的脸。
春贵人几乎瞬间想起自己曾给她画过的浴中美人图,瞧向容淖的眼神就像在瞧一个文疯子,匪夷所思发问,“这……这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六公主的脸无暇似玉,根本没有毁容,却时常以此邀宠。
若此事传扬出去,六公主一个欺君之罪肯定跑不掉。
她毕竟是皇族血脉,虽不至于送命,但一个失了圣心的公主,八成会被草草和亲蒙古。就六公主这把病恹恹的身子骨,死在和亲路上也未可知。
这可不像是争嫔位,分明是六公主绕着圈在借旁人之手作死。
感情从始至终,只有王贵人一个人在认真宫斗?
其他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
“不该问的别问。”容淖冷瞥脸色变幻莫测的春贵人,“记住,时限一定要拿捏在明日宫门下钥前一刻。”
正事谈妥,容淖离去前示意春贵人赶紧弄醒八公主,把人送回去。
春贵人连日为心上人忧思,又被容淖离谱的要求牵去大半精神,疲累道,“一点迷香罢了,顶多再隔半刻钟便会醒来,让她自己摸黑回去吧。我若送她,路上反倒不好解释。”
容淖蹙眉。
春贵人猜到了她不悦的因由,解释道,“她有今日这劫,是自己撞进我手中的,我不过顺势以她引你前来。”
春贵人言简意赅说了贸然选中八公主为饵的因由。
原来是八公主在夜宴上听闻三阿哥欲主持浑河大祭,便动了歪心思,悄悄往三阿哥的冰碗里加了浓泡的桃花仙茶水,想害他去不成。
桃花仙是宴上一味清茶,茶叶以干桃花为主,芳香扑鼻。
适量干桃花泡水有养容活血功效,若是过量便会引起腹泻,掺在冰碗里效果肯定更胜一筹,比之巴豆不差什么了。
春贵人正巧把‘下毒’的八公主逮了个人赃并获,借密谈之机把人引往后苑,趁黑迷晕。
“她并不知晓是我迷晕的她,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连根头发丝都没少,必定觉得古怪。她做贼心虚,越是古怪肯定越不敢张扬,只能把亏咽在肚子里。今夜我引她来后苑这事,便算遮掩过去了。”
容淖听罢春贵人一番说辞,面色愈沉。
桃花仙茶不起眼但加入冰碗中极难被察觉,就算事后太医查出来,顶多认为三阿哥自己吃混杂了,引起腹泻。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还掺杂几分药理,懵懂的八公主如何懂得?
容淖目光如炬,盯紧春贵人,“是你早早打她主意,言语教唆在先,顺势捏她把柄在后吧!”
春贵人不置可否,“她日后和亲蒙古那等荒蛮之地,眼看夫君帐中女奴成群,这些不入流的事早晚会沾手的。”
“坠茵落溷,究竟是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还是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自有定数。”容淖拂袖离去,只留下森然一句,“凡人尔,当不了风,”
春贵人出自书香世家,自然懂容淖是在借古警告她好自为之,别乱伸手。八公主来日就算只能无奈落粪溷之侧,也由不得她肆意带坏。
《梁书.儒林传.范缜传》记载——子良殿下与范缜谈人生富贵之事,问及富贵与因果的关系。
范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春贵人望着那道逐渐没于黑暗的孱弱背影,倏然笑开。
果真是落在茵席上的公主殿下,头脑分明聪慧至此,却还保留几分不切实际的天真固执。
既薄命为花,随风飘零便是宿命。不管是正经的东南西北风,还是人吹的一口气。
她如是,八公主如是,宫里的每个人都如是。
-
春贵人不负容淖所望,隔日天将擦黑,旧宫上下已暗中传遍六公主‘假伤邀宠,罪在欺君’的传言,沉寂十一载的种痘所往事也隐有浮露口舌的预兆。
芳佃姑姑闻听消息佛也不念了,赶在宫门下钥之前,亲自出门探听消息,及至落锁的嘹音响起,才沉着脸匆忙折返。
容淖正半倚窗前,悠闲修钟。昨日她取金令时不知碰坏了西洋钟内哪处零件,指针时快时慢,就是走不准点。
“公主,都火烧眉毛了,你怎生不知急呢!”芳佃姑姑屏退左右,沉声道,“奴才去查过了,又是春贵人的手笔。”
自上次见过那幅浴中美人图后,芳佃姑姑笃信春贵人对容淖不怀好意。
不仅严防死守,还在暗中详查春贵人突然针对容淖的原因。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她亲自出面这趟,终于得了几分线索,能勉强拼出个因由。
“那个恬不知耻的狐媚货色,奴才本来还奇怪公主与她素无交集,她何至于像条疯狗似的突然咬上公主不撒口,如今总算是查明白了。”
“哦?”容淖从西洋钟盒里抬头,露出几分兴趣。
芳佃姑姑凑近容淖耳边,遮遮掩掩说了春贵人与孙九全之间的联系。
——书香世家小姐与军匠传人。
军匠一家乃前朝有名军匠,天下皆知的防火搌布塔台式云梯便有他家一份功劳。本朝八旗军制建立后军匠一家不得重用,便在民间讨混生计。
小姐所有陪嫁器物,都是军匠一家打的。
“时间紧迫,奴才暂且只查到这些浅显联系。其余的,想来无外乎高门深宅寂寞,那孙九全奴才是见过的,人模狗样。”
芳佃姑姑顾忌容淖是个未嫁的姑娘,故意言辞含糊,草草应付两句,便转了话题。
芳佃姑姑言之凿凿推测,“上次那幅画定是春贵人想威胁公主屈尊绛贵与她这种声名狼藉的下贱胚‘交好’,为她提供私会之便,公主草草处置没理会她。后来碰巧孙九全见罪皇上被打了一顿赶去行宫等死,她八成是把新仇旧恨全算在公主身上了,这才有了今日宫中突然汹涌的传言。”
“嬷嬷言之有理。”容淖思索再三后,手抚右脸那道斜红妆,沉声毅然道,“如此嚣张之人,秽乱宫闱之事,拼了这份骗来的圣宠不要,我也不能容她。今夜宫门已经下钥,明日一早我便去御前陈情。”
“不可,公主万万不可!咱们远没有到与春贵人玉石俱焚的窘境,你千万别头脑发热做傻事。”
芳佃姑姑听罢容淖的决定,表情比乍然听见外面那些流言时还要惊慌失措,半点不见平日端肃模样。
“只要咱们拿实了春贵人与孙九全苟且的证据,到时候去御前说是春贵人恨您撞破她的丑事,肆意攀诬倒打一耙。依皇上对你的宠爱,只会怜你受委屈了,绝对不会折辱你,让嬷嬷们给你卸妆验证。”
比之所谓的欺君之罪,芳佃姑姑似乎更关注她这道假疤,或者说,是由这道疤可能牵扯到的南郊种痘所旧事。
容淖心下微沉,清楚春贵人这个假项庄舞剑,是真戳中‘沛公’肺管子了,遂进一步试探道。
“算了吧姑姑,你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拿春贵人苟且的实证。”
容淖叹了口气,面露疲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骗不了一世的,这些年我总是提心吊胆,何不借此良机彻底把‘欺君之名’卸下,无后顾之忧做人。”
“反正我这疤是从前在种痘所留下的,经过十一年精心养护,终于恢复如初,也说得通。”
“不……”芳佃姑姑刚开了个口,容淖又把话茬接了过去。
“我知道您的顾虑,当初额娘让我假装伤痕未愈,是怕皇阿玛对我连怜悯都没了,忘记我这个女儿。事到如今,还是平安过了眼下这一关要紧。恩宠少便少吧,反正我已成年,婚事也基本敲定。”
“这伤不止是关乎恩宠……”芳佃姑姑未被容淖的长篇大论动摇,下意识反驳。
容淖眼神微闪,顺势问道,“那还关乎什么?”
芳佃姑姑不吱声了,失魂落魄回到房中,浑浑噩噩熬了一夜,满脑子都是当年那场各方角逐的混乱事。
待听见檐下有早起宫人烧炉子的声音,这才惊觉自己这一夜鞋都忘记脱。
宫人热炉子烧水,证明六公主快起身了。
六公主惯常睡到正午才起,今日一反常态,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去御前请罪了。
芳佃姑姑面色莫测,纠结、恐惧、无措等情绪交杂,最终抖着手灌下一杯隔夜凉茶,像是下了某个决定。
‘刺啦’扯开房门,直直冲入容淖寝殿,“公主,你不能去,这样会害死通贵人的。”
容淖拥着暖香锦被从床上坐起,好像并不意外芳佃姑姑突然闯入与失态言行,缓缓问出一句,“为什么?”
芳佃姑姑直愣愣盯着容淖,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半天不曾发出一个音。
她太平静了,像幽蓝海面,越平静越令人生畏。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是否会有滔天巨浪席卷。
“不敢说还是不能说?”容淖退一步道,“我有两个问题,你择其一回答吧。”
“一、我费了些功夫查阅旧档,发现你曾是太皇太后圈给医士试验痘症的三十名宫人之一,但最后你被替换了下来。非你侥幸,而是温僖贵妃暗中助你逃脱,并把你派去我额娘身边,配合行一些脏事的,因为我额娘早已暗中投靠温僖贵妃。”
“二……”容淖半敛的眼拢住所有情绪,一字一顿吐出一个堪称疯狂的问题,“二、这些年真正让我额娘害怕的,其实是我,对吗?”
其实早在很早之前,比五公主主动替她扛雷,并警告她再查下去会通贵人会为之偿命还要早,她已生出过模糊念头。
只是不敢承认罢了,甘愿被慈母之情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容淖话音未落,芳佃姑姑已后退两步,颓然倒地,满眼不敢置信,“公主你……都知道了?奴才确实是温僖贵妃派去通贵人身边的,但从未做过不利通贵人与公主之事。”
容淖像是没听见她的艰涩自辩,木然一张脸自顾下定论,“你宁愿袒露自己捂了十几年的身份,也不肯回答第二个问题,看来我是猜对了。”
“当年在南郊种痘所,我额娘曾起意害我,对不对?她查不到我那两个早夭的哥哥是谁下的手,索性决定利用我把种痘所内所有皇嗣一网打尽去给两个哥哥陪葬。所以,这些年她面对外人好端端的,唯独在我面前极容易失控发疯。因为,她害怕我。”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这番疯狂的言辞。
芳佃姑姑悚然一惊,混沌一夜的脑子突然震醒,“不对,公主你诈我?一直在诈我!”
“春贵人是你布置的人!从那幅美人图被我撞见开始,你就在铺垫给我设套了。我就说先前费尽心思查不到春贵人谋害你的原因,昨日流言爆发之时,怎就突然有线索了,你是为了把这出戏演得更逼真。”
“你费尽周折,不惜把自己搭进去,终于演到了走投无路甘愿御前请罪的戏码,其实是为了逼得我自乱阵脚,方便你趁机诈问种痘所旧事?”
“还是两个选择。”容淖无视芳佃姑姑的癫狂,漠然道,“你主动告诉我,与我去御前请罪顺便找皇上问个清楚。”
芳佃姑姑眨眨眼,面前这个年轻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此刻,她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只觉得胆寒——为这姑娘的深不可测与隐忍。
除了说出口这些疑问,她甚至还怀疑,她被通贵人送来照顾公主北巡起居,也是六公主计划中的一环。
毕竟只有离开通贵人的眼,六公主才敢放开手脚算计她。
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大网。
-
“今日虽是三阿哥主持浑河大祭,但皇上听说浑河畔景致不错,也同去了城外,御驾才启程一刻钟,奴才估算怎么着也得午后才归了。”小太监毕恭毕敬道,“公主下晌再来面圣吧。”
容淖颔首致谢离去。
她前脚将将走远,后边儿那群见过她真容的值守小太监已热闹起来,议论不停。
“六公主的脸果真好了,昨日晚间听闻流言时,我还当是笑话听呢。”
“她难得早起面圣,为请罪来的吧。”
“……没上斜红妆的六公主瞧着像变了个人,原先是朵魁首牡丹,如今变广玉兰了。”
隔得远,嘠珞听不清那些太监具体在议论什么,却能猜中七八分,忍不住轻问撵轿上的容淖,“公主,你这样出来真的没事吗?”
今晨也不知芳佃姑姑关在殿内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素净一张脸蛋儿便出了殿门,可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容淖没理会嘠珞的疑问,从撵轿中低低传出一句,“立刻出宫,跟上御驾。”
今日宫中女眷是能随驾出游的,只因容淖前日病倒,太医交代她需卧床休养,内府这才没有安排她出游的仪程。
御驾才起驾一刻钟,估计正在出宫门行检,她这会儿追去不算晚。
一如容淖所料,她在宫门口追上了御驾尾巴,顺利出宫。
但是皇帝并不在队列中,而是微服出城跑马去了,容淖只能在扎营地等皇帝回来。
三阿哥在浑河上游主祭,营地暂驻在下游,隔得不算远,隐约能听见礼乐高鼓之声。
容淖沿着河畔踱步,凡是路上所遇之人,都在明里暗里瞅她没上妆的脸。
她嫌烦,正欲进帐等候,余光瞟见春贵人闲逛一般,不远不近的跟着她。
两人默契交换眼色,找了个一座废桥边的僻静处说话。
容淖知道春贵人关心什么,也不绕弯子,“他那边已经办妥,暂且死不了。”
春贵人神色略松,转而又紧绷起来,追问道,“暂且?公主还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容淖冷淡道,“后续是我私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春贵人听不懂容淖的话,她也不需要听懂。当时主动找上容淖时,她已抱了必死决心,死人多听一句少听一句不重要。
“我信公主乃一言九鼎之人,一旦皇上追查流言查到我身上,我会立刻以死谢罪,绝不连累公主半分。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请求,临死之前,我希望能看见他摆脱内监身份出宫去过正常日子。”
“哼——难怪你先前如此乖顺,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威胁我。”容淖扬起小下巴横眉轻嗤,“我不帮他出宫,你便去御前检举我?可惜,查不到你身上,皇上会以为是流言是我自己放的,你能奈我何!”
“……”春贵人听罢,喉咙硬生生梗住一口气,吞吐都不是。
按理,她该高兴的。六公主主动把所有罪名揽过去,她便能绝处逢生活下去了。
可是,冲六公主这神情语气,她觉得正常人只会怀着复杂心情由衷叹一句‘离谱’!
并且脑中坚定一个念头——这六公主是不把自己作死不算完?
紧接着,离谱的六公主问了春贵人一个更离谱的问题。
“杀害亲人是什么感觉?”容淖问,“你入宫前用蓖麻子做香料对你大嫂腹中胎儿下手时,在想什么,怕吗?”
春贵人与其大嫂张大夫人不仅是妯娌,还是同族姐妹。
春贵人一愣,并不意外六公主会知道她做过的事,毕竟这位只是疯,脑子不知比常人好用多少。
她掂量着容淖的疯劲儿,不敢敷衍了事,认真答道,“不怕,因为我也在救人,救我的长姐。”
她私下更习惯称呼张大夫人为长姐。
“长姐年轻时孕事艰难,千辛万苦得来一对儿女,后来再未听过喜信。如今她已年近四十,乍然老蚌含珠,生产风险定然极高。若她有个不测,尚在不惑之龄的夫婿必会续娶。如果继母生下孩儿,她那一双十岁出头的儿女焉有日子过。”
容淖嗓音被浑河水冲淡,格外飘忽,“舍小保大?”
“是。”春贵人爽快承认,“张家人丁不丰,孙辈只有一个男丁,若是知晓长姐老蚌含珠,必定千方百计让她生下孩儿。长姐为了一对儿女,不愿冒这场风险,便隐瞒孕事,打算暗中堕胎。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遇到危险,人总会选择握拳保护手心。”
容淖扶额轻笑出声,“她要堕|胎,正好你懂医术。所以,你们姐妹因此一拍即合,共同谋划。你暗中帮她平安堕|胎,她帮你入宫寻人。”
万寿节当日,春贵人尚是头一遭入宫,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若无熟悉环境的人相助,怎能如愿顺利撞入皇上眼中。
春贵人再次暗叹六公主心细如发,竟把每个细枝末节联系起来了,是个厉害角色,嘴上老实称是,“公主猜得不错。”
容淖闭闭眼,她知道春贵人所言才是现实。
女子生产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上了年纪犹甚。就拿宫中四妃来说,惠宜两位娘娘出身高贵,有子傍身,底气十足。过了而立之年虽还承宠,却再未传出过喜信。
而出身低微的德妃,需要以子女固宠,三十多了还在生。
张大夫人显然属于前列,她在张家地位稳固,不需要再生孩子。男人不心疼她,她得自己顾着自己。
可是,容淖依旧想不通,莫名打了个战栗,“母亲是如何区分手心手背的?按长幼?按男女?”
她的眼神随远方起伏山陵弧线游走,深邃至空洞。与其说她在问春贵人,不如说她在透过春贵人问她额娘通贵人。
这个问题是真的难住春贵人了,她没当过母亲,正想说不知,突然发现容淖浑身抖得厉害,急问道,“公主你可是身体不适?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不用你!”容淖猛地甩掉她的手,嘠珞上前搀扶也被拂开,她踉踉跄跄独自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在奔流河水中醒过神。
面无表情照着河水略整仪容,转身往皇帝的金顶皇帐走去。
方才模糊间,她听见皇帝率众策马回来的动静了。
梁九功守在皇帐外面,乍见素面朝天的容淖不由怔然,手上仍尽职尽责的拦住容淖,不让她进去,“皇上正和四阿哥说话呢,公主晚些再来吧。”
“哐——唓——”帐内接连传来几声重物砸地碎裂的动静,皇帝的怒吼夹杂其中。
容淖侧耳听了两句,问梁九功,“四阿哥是在为太子求情?”
梁九功为难一笑,“哎哟,我的好公主,你快回去吧。”
“不回。”容淖说罢,侧身猫儿似的避过梁九功,灵巧钻入帐内。
梁九功伸着手,到底不敢追进帐内去拉她。
“小六?谁准你进来的。”皇帝正在怒头上,见容淖素净一张脸没头没脑撞进来,顿时想起昨日宫中传言,不由喝道,“先出去,你的帐朕稍后再和你算!”
容淖恍若未闻,行了一礼后,直直跪到四阿哥边上,直言不讳道,“不必了,女儿来意与四哥一样,是打算给太子求情的,阿玛索性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皇帝瞪大眼怒吼,“你还安排上朕了,可敢再说一遍!”
容淖一字一字坚定道,“女儿不仅要给太子求情,还要给大阿哥求情。”
皇帝胡子一翘,气到拍案。
四阿哥看得心惊胆战,容淖进来前皇帝已经摔过一轮东西了,眼下离皇帝最近最顺手的只剩那张紫檀案几。
若被这硬木头砸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饶是四阿哥沉默寡言惯了,此刻为了小命也忙不迭劝阻容淖,“六妹别闹了,快给皇阿玛磕头认错,往后记住凡事三思后行,不要乱来。”
容淖沉静摇头,“做官才需懂思危、思退、思变这三思,动辄磕头请罪的是臣子。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如此而已,何错之有。”
“好,就让你说。”皇帝咬牙切齿,“朕倒是要听听,朕的好女儿有何了不得的高见,半刻也等不及!”
“高见谈不上,女儿只是有几句实话要讲。”容淖冒着皇帝的怒火,清凌凌道来。
“太子自出世起,享受的便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盛宠与父爱。是您把他捧在山巅上长大的,这注定他成不了和光同尘之人。您明知道他习惯俯视众生、恣放阔论,孤傲凌厉只是性情使然,而非权势催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他。”
容淖攸关太子的一席话还未说完,四阿哥已拽她袖子三遍,她不为所动,自顾继续道。
“还有大阿哥,他意图插手关外要地呼伦贝尔的防务确实不妥,可并不能因此全盘否认他的提议。
塔里雅沁回子若能成功在关外大地开垦耕种,每日哪怕只能多给戍关军民供应一碗薄粥,也算利国利民之事。”
“您不能因要制衡他与太子,防止他趁太子失意坐大,便忽略其献上的利民良策。”
容淖正色叩首道,“话已至此,女儿斗胆再说一句僭越言语。帝王之术在于“平衡”不假,这二字却不能是全部的为君之道。从前您便做得很好,生民在前,平衡在后。”
皇帝怒极反笑,一身重威之势比高声斥骂之时还要慑人,“从前?何时?说出来朕也好反思一二。”
容淖缓缓吐出几个字,“十一年前,种痘所。”
皇帝面色微变,深深注视容淖,“最终还是让你查出来了。你兜兜转转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找朕兴师问罪?”
“女儿没有立场为任何人讨要说法。”容淖咽了咽嗓子,干涩道,“更不敢违背娘娘心意,她是自愿为您为国让步的。”
皇帝倏然沉默,如虹气势平添几分萧索。
当年,宫内外医士耗时数载,经过无数次改进,太皇太后临终前甚至冒着有伤人和的污名点了三十名宫人用作试验,种痘术的成功率终于达到十之八九了。
他很是高兴,立刻明令种痘术即将推行天下。因国人接受不了种痘术疗法有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痘疹这一步,他决定让宫中年幼康健的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天下表率。
温僖贵妃颇精医术,通读过所有种痘医士手札,以‘痘苗传种愈久,药力提拔愈清’这句话,曾试图劝阻他缓上一年半载再行政令。
让那批痘苗有时间再多传种选炼几次,使火毒汰清,精气独存,以保万全无害。
可他太着急了,本朝以外族身份入关统治倍数汉人,自他登基起内忧外患不断,民心不稳。
他需要一项不俗功绩,安抚民心。
时人畏痘如虎,若他主研推行的种痘术能解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大善。
温僖贵妃见劝不住热忱的他,索性替独子十阿哥称病,不肯让儿子入种痘所。
他当时还气温僖贵妃愚浅,不顾大局。
可是,当日下午便有种痘所的太医秘密来报,种痘所的痘苗疑似出了问题,火毒太重,几位体弱些的皇嗣情况不太妙。
若不及时应对,唯恐天花痘疹肆虐无法控制,九名皇子皇女与两个外藩后裔可能全折在种痘所里。
当时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种痘所,等种痘成功的好消息。
若他大动干戈增派太医前去救治,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种痘术不靠谱。
日后想要推行种痘,怕是难上加难。
他犹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焦头烂额之际,通贵人突然当众检举,称种痘所内食物暗藏发物,意图谋害皇嗣。
这般宫闱丑事传扬在外虽损皇家颜面,但他也能有由头顺理成章增派大批御医入种痘所‘详查’发物。
他增派去种痘所的医士里,有位民间来的大夫,为温僖贵妃所荐,医术精湛,力压所有御医,顺利解了种痘所之危。
原来,温僖贵妃劝阻被驳回后,便私下嘱咐那位大夫专精攻克痘苗火毒之法,以防万一。
而且通贵人之所以当众检举种痘所内有发物,背后也似乎有温僖贵妃的影子。
种痘所之事真相不宜宣扬,但无论从哪方面讲,温僖贵妃都当记首功,得重赏。
可温僖贵妃不仅是贵妃之位,还是已故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亲妹,一门两后恐朝中势力倾斜,不利天子主政,更不利东宫安稳。毕竟温僖贵妃育有十阿哥,若她入主中宫,十阿哥便成了嫡子。
封个皇贵妃倒是可能。
本朝祖制,皇贵妃位同副后,活着受封的只能有一位。
当时宫中的皇贵妃是佟佳氏,若要给温僖贵妃晋位,便要先册封佟佳氏为后,才能把位置腾出来。
佟佳氏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马长大,与他感情甚笃,家世资历也够,这封后圣旨他自然愿意下。
可是,温僖贵妃不愿意。
她宁愿当一辈子贵妃,也要把佟佳氏按死在皇贵妃的位置上,不肯让佟佳氏入主她姐姐曾住过的坤宁宫。
究其原因,温僖贵妃认定是佟佳氏害得她姐姐孝昭皇后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此事自是谬论,孝昭皇后是病逝的,与佟佳氏无关。
他执意要封佟佳氏为后。
温僖贵妃那副刚毅性情自是不信不服,仗着家世显赫,手腕出色,不仅把后宫闹得乌烟瘴气,还暗中煽动母家联络朝堂,阻止封后。
佟佳氏是国舅府的嫡出姑娘,门庭不如温僖贵妃根基深厚,却更为煊赫,母家自不会坐视不管。
双方母家势力就封后一事,成日撕捋不停,甚至明里暗里阻扰种痘令推行来胁他。
他在种痘令上花了数年心血,自不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那段时间他真是恼火异常,前有朝中纷议,后有凶猛妇人,处处不得顺心。
最终是佟佳氏主动站出来,私下安抚国舅府,并主动上奏陈情称自己德行寡薄不敢与先头两位皇后比肩……
封后晋位都不了了之。
前朝后宫终于消停了。
皇帝双目半阖,至今不敢回想佟佳氏上奏自贬时的模样。
那样好的女子,沉静得像一幅画,给了所有人台阶下,却唯独轻慢了自己,困在皇贵妃位置上至死,还背了十几年真真假假的污名。
当时,佟佳氏在种痘所后倏然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揣测是她给种痘所的孩子饮食里添加发物。东窗事发,失宠抑郁而死。
可分明是佟佳氏事先察觉通贵人包藏祸心,暗中化解。
通贵人自从接连夭折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又被佟佳氏抱养走后,便有些疯魔,看谁都像仇人。
十一年前的种痘所,她想借佟佳氏的手送盘鹅肉饺子把种痘所内的皇嗣一网打尽。
好在佟佳氏早有警惕,才没让她得手。
皇帝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冷睇下首跪着的清瘦身影。
——容淖说得其实不错。
当时年轻,意气风发,他的为君之道,确是民生大于平衡,所以舍得出十个儿女去试验种痘;所以能为顺利种痘令推行退让,纵容功臣温僖贵妃独大,佟佳氏沉寂。
可如今啊……
坐在这个唯我独尊的位置上坐久了,被一声声万岁山呼颂着,只觉脚下跪拜皆是蝼蚁。
人间无上权利富贵啊,十世不一定能修来这一遭。
哪怕是亲儿子,也防备得紧,吝啬怜赠,但凡指间漏出分厘,都恨不得反复计较,更何况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
皇帝扶额,忽然怅然问起,“小六,你可是觉得阿玛做错了?”
他没具体说是某件事,也可能是每一件事。从十一年前种痘所前后种种,到如今纵容太子大阿哥相争。
虚虚无无的问题,最难回答了。
四阿哥都不由为容淖捏把汗。
作者有话要说:1.清朝呼伦贝尔归黑龙江将军统辖,所以以东北统称。
2.清朝有从新疆送维吾尔人去呼伦贝尔种地的记载,但是为期很短。
3.“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出自《梁书.儒林传.范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