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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鼎沸,挨挨挤挤全是涌出来瞧‘银冬瓜’热闹的百姓,比之年节观景也不差什么。
容淖甫一下车靠近人群,脑袋上的帷篱便被挤歪了。好在嘠珞力气大,始终挽紧她的胳膊,两人才未被人流冲散。
‘银冬瓜’的传说,大概能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南宋。据《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记载,张拱之晚年投靠秦桧后,敛财甚巨,唯恐招来盗贼,于是使人把千两镕一巨大银球。如此,就算盗贼闯入府中也不可能搬得走,故而又名“没奈何”。
时下的晋商得利于《尼布楚条约》能北上出关行商,靠着茶叶、丝绸等赚得盆满钵满,但安稳押送银钱回到关内却成了大问题。
钱帛动人心,沿途不仅有马匪流寇横刀劫道;还可能遭遇蒙古部落洗掠;再或者碰上狼群猛兽出没,总之危机四伏。
哪怕商队施以重金雇佣镖局护送,用上木鞘藏银之类的暗镖法子,财不露白,仍旧难保万全。
据闻曾经有个威名赫赫的镖局,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
千里回关运银路,腥风血雨,长刀卷刃,死伤无常。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此事一经传开,顿时被世人引为道义传奇,口口相传,就连身在宫廷间的容淖都略有耳闻。
可‘道义’二字并不能掩盖千里运银路乃凶险畏途的本质。自此以后,哪怕晋商开出天价,也鲜有镖师愿意搏命取财。
晋商运银愈发作难,陷入困顿。
好在晋商在生意银钱方面惯常灵活,不知是哪位商客从古籍中得到启发,干脆仿效前人把散银打成‘银冬瓜’,并特制了运银马车,化藏为露。
一旦路遇劫掠,立刻破坏马车机扩。千斤巨物银冬瓜,匪盗光靠人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搬抢。
镖师们不必为护银分心,少了掣肘,应战勇猛。
劫匪多是采用‘快打快走’的打法,一击不中,又无法搬走‘银冬瓜’,不敢恋战徒增损耗,让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只能撤退,对着到嘴的‘鸭子’叹句没奈何。
‘银冬瓜’身上凝聚的智慧与凶险,是刀光剑影里真真切切的传奇。寻常百姓瞧上一眼,接下来半个月坊间闲话都有了谈资。以至人人争先目睹,场面混乱不堪。
容淖与嘠珞二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穿过拥挤人潮仔细一观,索性舍了重金,直接去到沿街一座二层高的食肆,要了个靠窗的雅间,正好她们没用午膳。
巨大的特制运银车轮辘辘敲响地面,沿街沙雾飞溅。饶是如此,那高高耸立车上,不遮不掩的千斤银球依旧张扬得晃眼。
容淖倚窗轻掩鼻唇,居高临下专注打量起这支声势浩大,蜿蜒铺满整条长街的晋商商队。
她只粗略扫了眼那刺目的银冬瓜,视线主要落在商队诸人身上。细细揣摩着巨富商贾、精壮镖师甚至不起眼的行商伙计,审视这支商队是否值得托付。
毕竟事关三百多条塔里雅沁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支北归商队品行倒是出乎容淖意料之外的端正和善,未因身怀巨富与背靠权柄滋出半分跋扈姿态。
沿街时有兴热百姓与做小生意的摊贩挡道,商队负责开路那几人始终好言相商,而非扬鞭驱赶,丝毫不见先时青棚车夫形容的蛮横霸道。
甚至在遇上男子肩扛漂亮孩童凑上前时,还会驻足片刻,含笑攀谈一二,捏捏摸摸孩童们的脸蛋胳膊,亲昵又随和。
容淖起先认为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商队宽待漂亮孩童,特地容许父亲带着孩子凑近瞧瞧稀奇,可后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些漂亮孩童如出一辙的怯弱内敛,分明好奇银冬瓜得紧,却不敢直接张望,只敢含羞带怯地拿余光偷瞟,雌雄莫辨的眉目间更是有股说不出的违和矫作。
远不似街上满地跑闹的普通孩童灵动活泛,天真自然。
而且,对比起衣衫整洁、模样秀美的孩童们,那些托举他们的男人显得格外粗苯丑陋,完全不像血亲。
可观孩童对男人的畏惧态度,更不像是主子与下仆。
“街上那些男人为何一直肩扛幼童往商队跟前凑?”容淖疑惑出声。
“咳——”嘠珞正在啃糕点,闻言一口芋头糕硬哽在嗓子里,小圆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最终在容淖的再三追问下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那些不是普通幼童,多半是调|教出来的像姑,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女童,都是被扛出来给商队过眼的。”
凭嘠珞这遮遮掩掩的态度,容淖料想这‘过眼’肯定不简单,心中隐约生出猜测,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像姑?”
“民间浑称罢了,就是说相貌清秀,肖似姑娘的……”嘠珞微妙一顿,干脆指了指街上那些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含糊笼统道,“他们。”
过眼,调|教,浑称。
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又是针对男童……
容淖倏然了悟,匪夷所思道,“所以他们其实是娈|童,那下面扛着他们的男子,岂非正在当街揽……当街以稚童行此等苟且之事,有司衙门竟不出面管束,简直荒唐!”
容淖狠拍窗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爬满愠色。
嘠珞唯恐容淖稀里糊涂生出事端,赶紧三言两语道明世情。
“是,那些孩子是在抢揽客人。远归的商贾千里寂寂,腰包鼓胀,正是那个行当眼中的香饽饽。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娼露面招揽有伤风化,恐引来巡城司惩处,那些人便干脆钻空子用了不在律法管诫之内的优童。如此,谁也管不着他们。”
律法。
容淖柳眉沉压,一口恶气生生被这二字堵了个瓷实,百味杂陈。
本朝承袭前朝律法,明令不许官员及家中子弟狎妓,宿娼饮酒等,违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京中的巡城御史更是隔三差五检视烟街柳巷,纠察官员可有违律。
奈何强权律法压不住色|性|躁动,禁|欲与纵|欲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从来都是并道同行——简而言之,‘物极必反’,愈禁愈纵。
为了一逞恶|欲,犹擅阳奉阴违的官场中人自有他法。
因律令只规定官员宿娼狎妓会遭重责,却没说狎优招伶有罪。于是乎,在官场风月间美貌‘相公’反倒比娼|妓更常见。
上行下效,庶民仿效官员以‘相公’取乐之事早在前朝已成寻常,有座南风馆里似乎还出过个名噪一时的‘状元相公’。
皇家其实也有这种勾当,只不过更隐晦,容淖曾无意得知过某位皇子风流韵事,不算在意。而今亲眼目睹那些不足的十岁的孩童如货物般任人当众掐胳膊捏腿,挑挑拣拣……
容淖猛地一声合上临街小窗,忿然之下,良久无语。
嘠珞伺候容淖多年,深知其外柔内刚,属于做多说少的沉敛性情,羞于启齿任何七情六欲,更不屑被怒火掌控。如此外露愤慨,显然是盛怒难平,忙递上清茶轻声安抚道。
“公主莫气,这样确实不好,但他们至少能活命,总比南边那些被投入弃婴塔等死的女婴幸上几分。只要有口饭吃,还能喘气,不管是落到当像姑,还是给人做‘契弟’,总能逢到一二转机。生死之外无大事,颠倒阴阳算得了什么。”
有些民间地方或因灾荒,或愁饥馑,或纯粹轻女重男,会把刚出世的女婴扔进弃婴塔等死,官府屡禁不止。
弄得当地男女阴阳失衡,最终只能兴起‘契弟’之风。
——穷困人家的清秀男孩长到十五六岁上下,便认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为‘契兄’,二人从此同吃同睡,形如夫妻,直到‘契兄’成亲。
不过,有些‘契兄弟’就算后来各自与女子成婚,也依旧恩恩爱爱、密不可分。
这种男子过剩的地界,多出净|身入宫的太监。
像‘弃婴塔’、‘契弟’之类不容俗常的腌臜事,容淖都是无意间从太监闲侃时听来的,难免暗鄙其言辞夸张,引述荒唐。
如今偶然窥得一角,方知言语浅薄苍白,难以描述浑噩世事万一。
“我记得户部年年都在拨银子扩建各地养济院,以抚孤弱。今日看来,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说这话时,容淖双目半阖,几乎陷进身后宽大圈椅,试图借由外物支撑缓和那股疯狂攀升的怅然无力。
嘠珞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她生于疾苦民间,又去紫禁宫墙走过一遭,早对藏污纳垢之事习以为常,或许是见得太多,磨出股屈服的通透。比之忧虑芸芸众生,她更在意容淖一人。
“人投胎时已分好了三六九等,有幸者,就有不幸。世间万般众生相非某一人、某条律法之过,亦非一己之力能够排解拯救,千年百年都这样过来了,公主何必介怀。”
“这银冬瓜的稀奇也瞧得差不多了,马车估计也快修得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山寺去吧。”
嘠珞并不知晓容淖此行是盘算着搭救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只当她意在凑凑银冬瓜的热闹。既然这个热闹凑得堵心,还不如早些回去,眼不见为净。
“再坐坐,外面太挤,等人潮散些再走。”容淖面上蒙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阴翳,直到她再次对嘠珞开口,那难辨的晦暗才稍显朗色,“你可清楚我明德堂的私库里大概有多少银钱?不管首饰摆件、字画古董等造了册的,只算银票。”
容淖从去年随驾北巡出宫后,一直暂居宫外,她多年的积攒不便随身携带,自然而然全部留在了明德堂。
“公主为何突然关切金银俗物?”嘠珞念起方才容淖说起过朝廷拨款给养济院之事,悚然一惊,“还专问能随意动用而不被人察觉的银票,难道是想赎买外面那些沦落男童?这可不成,公主若与那行当里的人扯上关系,必定声名狼藉,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
“与他们无关,我另有用途,不必担心。”容淖目中晦暗翻波,缓缓道出挣扎后的抉择。
在近在咫尺的优童与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之间,她还是决定施救后者。
除去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外,有个更现实的原因——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皆有成功开垦回疆沙土的经验,实属难得。
虽然他们今年在呼伦贝尔垦荒失败,但并不能因此全盘否定他们的能力,毕竟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
若能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与支持,结果或许不同。
假使有朝一日呼伦贝尔等地垦荒成功,塞外军粮能够自给自足,无须朝廷在关内民间征调粮食,百姓肩上赋税必会随之减轻,卖|儿舍女入娼|门的事自然会少。
被时代欺辱的普通人,解救他们的法子不是心血来潮的施舍,而是踏踏实实的温饱。
容淖明白自己的选择乃是为长远计,无可厚非,可衡量人命轻重的感觉的仍旧让她不舒服。
或许是容淖的面色过于冷凝,嘠珞心中虽对她的保证将信将疑,嘴上倒是老老实实答话道,“明德堂的扑满里大概存有七万两银票。”
容淖蹙眉,“只剩这些?”
嘠珞无奈,“这些不少了,公主你自幼时起便是人生百种味,专挑贵的费。
学医时自掏荷包购上品药材拿宫人练手诊病;制香时选用最精纯的香木;雕玉刻石练手的子料更是不容星点瑕疵;如此种种,凡事求精,俸禄月月花得精光。
现下扑满里那些存银几乎全是皇上私下贴补给明德堂的,甚至就连装银票的扑满都是你从乾清宫抱回来的。”
“……哦。”活了十六年,容淖头一次正视自己其实是个穷鬼公主的事实,憋屈得连饮两大杯凉茶。闷闷听着运送银冬瓜的巨型马车重重压过街面,满脑子都是银钱官司。
如此过了一刻钟,那轰隆隆的动静逐渐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马车响动。
嘠珞推窗张望几眼,见多半百姓簇拥着银光闪闪的银冬瓜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几乎无人关注队伍后半截遮掩严实的寻常运货车马,街上再不复摩肩接踵的拥挤盛况,忙回头催促道,“可以回了公主。”
容淖应了一声,戴好帷篱,主仆二人相携下楼,循着青棚马车停靠的方位去。
到街角时,容淖陆续与几个押车人擦肩而过。
寻常的相遇,寻常的面孔,寻常的风尘归旅,没有半分出彩之处,直到热风送来一丝极为浅淡的药香——容淖鼻尖微动,掩在朦胧帷篱下的柳眉惊诧上挑。
容淖不动声色走出几步后,果断驻足在街角树荫下,似一名普通的歇气路人,微撩起帷篱长纱,再次打量起‘嘚嘚’行过的商队。
这才几步路,嘠珞自然不会相信容淖是真的走累了,她循着容淖的目光望过去,不明所以轻声问起,“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押车伙计与镖师,公……姑娘又在看什么?”
容淖谨慎确定四周无人后,同样私语回道,“你可有发现,比起打头阵押送银冬瓜的人,后面这些押货物的人身上少了件东西,又多了件东西。”
“……什么?”嘠珞两眼发懵,既没听懂,也没有看出个门道来。
“前面押送银冬瓜的人除了身负防身刀剑,几乎人人腰间一把蒙古剔骨刀。而后面这些人腰上不见剔刀,反倒多是短匕与避暑香牌。”
容淖声弱但笃定道,“而且,据那些香牌的成色与气味判断,佩戴在身上赶路的日子怕是不短了。”
嘠珞听见剔骨刀时还是稀里糊涂的,待经由‘避暑香牌’几个字提点后,思绪顿时清晰了。
眼神下意识往那些押车伙计腰上转悠,确定一切皆如容淖所言,香牌脏污陈旧,显然是佩戴日久,不由讶然奇道。
“不佩剔骨刀而携短匕还算说得过去,毕竟商队几乎全是汉人,不见得人人去到北方关外都能入乡随俗,习用蒙古特有的剔骨小刀卸手把肉进食,可这避暑香牌就全然解释不通了!”
“众所周知,关外草原最为炎热之季还能勉强穿得住袍子,称一句温凉适宜毫不为过,否则皇上也不会年年夏季兴师动众北巡避暑。”
“这晋商商队自《尼布楚条约》签订后,往来关内外行商十多年了吧,对关外凉爽气候了如指掌,怎还会随身带着避暑香牌这种派不上用场的物什,且损耗至此。”
避暑香牌是用连翘、白檀香、川穹、寒水石等十几味药材碾成粉末;再加朱砂、雄黄粉等物,捶成香泥;最后打磨琢形。
阴干后随身佩戴,有提神醒脑,清凉解暑的功效。
一块香牌一般只能用上一个夏季,因为到了隔年气味几乎挥发殆尽,会失了功效。
商队这群伙计镖师的避暑香牌肯定也是今年新制的,按理说他们一连数月穿行在温凉关外,逢上暑热佩戴香牌该是入关之后的事。
照他们的脚程算起来,商队入关距今顶多十来日光景。
半月功夫不到,再是低劣的香牌也不至损耗挥发如此严重。
“除非……”嘠珞震惊道出自己的猜测,“除非,这支晋商商队并非打关外草原行商归来,而是从关内某个酷暑之地而来,所以这些人才不佩草原常见的剃骨刀而佩避暑香牌。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冒名皇商,这可是要入宫献银的商队!”
“未必就是冒名顶替。”容淖与嘠珞意见相左,“我瞧着,这支商队应该是两拨人汇拢,充作一股进入京城的。打头阵运送银冬瓜那一拨确实来自北方关外,至于后尾这一拨……”
容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暂且也没看出个具体门道。只不过是见微知著,从毫不起眼的香牌损耗判断出了这支商队内藏古怪。
嘠珞根据容淖所言,蹙眉疑道,“莫不是这支商队今年在关外经营不善,达不到向皇库纳缴的定数,故而从关内商行调用了财货?”
容淖摇头轻哂,“晋商身为皇商,在关外买卖城一家独大多年,几乎垄断大清与沙俄两国贸易往来,如此这般若还亏损,那他们便不是富名闻达天下的晋商了。”
嘠珞承认容淖说得在理,但她对探究隐秘并不感兴趣,这树下蚊虫太多,她一心只想催促容淖尽快返回山寺。
奈何容淖执意不走,她拗不过,只能耐着性子陪容淖又在街边站了约摸一刻钟功夫,直到最后一辆拉货马车消失在街角。
容淖一派自然走到沿街暗沟边,轻提裙角,用帕子包着捡起一物,擦拭干净,这才与嘠珞一同快步回到青棚马车停靠的地方。
车夫还在埋头修理车辕,余光瞟见二人回来,满头大汗站起身,讨好致歉。
“还得劳二位姑娘再等等,这畜生力气生猛,不仅把车辕绷坏了,连带防车轮脱落的销子都裂出好几条缝,若是不彻底修好,勉强上路怕是还得出问题。”
嘠珞闻言面色一变,她们在外多耽搁一刻,山寺那边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眼看日头将要西斜,她们已在外逗留将近两个时辰,保不准木槿何时会敲门催促公主回府,从而发现她们‘失踪’,惊动宫中。
嘠珞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明知车夫所言在理,仍旧压不住满腔急火。
容淖轻轻拍了她胳膊一把,以示安抚,亲自出面与车夫交涉。
“你也算是无妄之灾,先歇歇吧,我们可以另寻法子回去。放心,今日车钱照结,也不会去你们掌柜那里说道。”
车夫闻言千恩万谢,容淖趁机拿出自己刚才从街边捡来的东西,递给车夫辨认。
“方才我在树下乘凉时捡到这片树叶,瞧着模样还算齐整新奇,或许可以仿画成绣样。你们驾车的人常年在外奔波,见多识广,劳你替我看看,这若是什么坏意头的树木枝叶,可不好绣在衣服帕子上。”
那车夫刚承了容淖的情,又听她说话斯文客气,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推却,憨笑接过那张巴掌大的微枯树叶,打眼一看便道出了来历。
“嗐,这就是官道旁种来表道方向的鹅掌楸树叶,出去北方地界,越往南走越是常见,特别是湖南岭南等地。”
车夫抹了把汗,热情解释道,“这肯定是那些南来的商队为防鲜货遭了暴晒卖不出好价钱,瞧见这树叶宽大,随意摘来荫盖货物的。闹市上每逢南方商队卸货,到处都散着各种表道的树叶。姑娘你若是有兴趣,可去市集瞧瞧,还有许多比这鹅掌楸更新奇好看的南方叶子。”
车夫一口一个南方,说得容淖心头愈发生疑。这片鹅掌楸叶可不是她兴致所至随意捡来的,而是她亲眼瞧见从一辆晋商商队车轱辘上飘下来的。
一支为皇帝献银的北归商队,车上却掉出一片生于南方官道旁的表道树叶……
结合先前从剔骨刀与避暑牌窥出的异样,容淖脑中清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若真如此,单凭这支商队的背景与立场,哪怕他们行事尚算谦和存善,八成也不会受她所用去搭救那群塔里雅沁回子。
容淖掩下失望,示意嘠珞结算车钱,转身心不在焉朝老夫人所居的那条幽寂长巷而去。
嘠珞收好荷包,连忙追来纠正道,“姑娘你走错方向了,咱们该去主街上寻车行雇车。方才奴才问过了那车夫了,顺着主街往北走上半炷香,便有一间车行。”
容淖恍若未闻,拉着嘠珞径直朝长巷深处走了数十步,面无表情扬声道,“出来。”
“姑娘你在和谁说……”嘠珞见四下分明无人,不由一脸莫名。哪知话音未落,倏觉眼前一闪,年轻男子衣带当风,仿若凭空出现的鬼魅,正好落在她们三步开外。
“公主。”男子负手立于墙下,身形修长,面容桀骜,锐利的眉眼直迎阳光落在容淖身上,一派坦荡。
还真在!
容淖不悦哼声,理直气壮扬颚道,“给我备辆车,要快。”
“好。”策棱从善如流应下,如出现那般,眨眼间消失在巷墙之内,不见影踪。
嘠珞目瞪口呆旁观了两人短暂又诡异的交流,咽了咽嗓子,喃喃出声。
“公主你与贝子爷何时这般熟稔了?对了,他、他肯定会告状的。呜呜呜奴才八成会被皇上治个拐带公主之罪,性命堪忧。届时请公主一定要庇护奴才家中父母,莫受牵连。”
自从嘠珞知晓策棱当众退亲重病缠身的容淖,改而求娶帝王掌珠五公主后,便对此人深恶痛疾。
所以先前明知策棱府上暗中照拂老夫人一家多年,也绝口不向容淖提起。
今日见其神出鬼没暗中‘窥视’容淖,更是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容淖见嘠珞眼泪珠子比六月雨还无常,说下就下,头疼扶额,恨铁不成钢轻斥道。
“行了!你也不想想,他若有意告发,早在第一次见你隐瞒来意出现在此时便暗示宫中留心提防了。若真如此,你我今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溜不出来,长点脑子吧。”
“欸,好像也是。”嘠珞听闻自己小命无忧,当即精神一震,哭腔顿收,还真动了动脑子,思索道,“所以,策棱贝子早就认出了奴才,他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奴才……不对,是纵容公主你来此处探望老夫人的?”
纵什么容。
容淖拧眉,懒得再搭理这不会说话的笨丫头。
有帷篱薄纱遮挡,嘠珞根本没察觉到容淖的不悦,见她不应声,自顾继续瞎猜。
“策棱贝子成全公主的孝心便也罢了,为何还这般凑巧暗中尾随。他又不清楚公主具体何时会到此处,万一公主始终不来呢?以他那副拜高踩低的处世之道,如此费心关注公主动向,八成是无利不起早。莫非成全公主尽孝为虚,实则自有盘算……”
嘠珞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一句,“遭了公主,他定然是在打你的主意!他想再次求娶你!”
“…………闭嘴。”容淖根本不把这子虚乌有的胡诌当回事,“我让你动脑子,不是让你动脑子编故事。”
“哎呀,公主你就信奴才这一次吧。”嘠珞越想越觉得不妙,愤愤然绕到容淖眼前,一本正经试图说服容淖。
“如今五公主已嫁做人妇,注定今生与贝子爷无缘。他痛失所爱,自不愿再舍了被招为天家额驸的富贵权势,落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故而才再度把念头动到了公主你的身上。”
“他眼下刚在漠北崭露头角,若能再凭六额驸身份借得朝廷扶持,必能乘风扶摇直上。此人首鼠两端,居心不良,当真可恨!”
容淖眉心一跳,本欲呵止没完没了的嘠珞,抬眸时无意扫过巷尾,目中促狭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道,“那依你所见,我眼下该如何行事?”
“自然是跑啊,千万不能与他扯上关系,更不能让他送咱们回山寺去。万一他在路上出昏招,故意寻机毁坏公主你的清白以坐实婚事,公主岂非是自个儿送羊入了虎口。”
嘠珞紧张兮兮道,“说不定他还会借公主今日私自外出到他府邸附近之事,去皇上面前攀诬公主早与他生出私情,令公主百口莫辩。那么个首鼠两端的坏东西,千防万防也是应该……”
“扑哧——”一道憋笑忽地响彻长巷,打断嘠珞的喋喋不休。
嘠珞吓得肩头一抖,赶忙回头,只见巷尾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陌生方脸汉子手撑车顶笑得花枝乱颤,与那男子并排而站的还有一人,此刻正面红耳赤冷睇向她,短茬头发跟炸毛刺猬似的——可不正是被她骂成坏东西的策棱。
嘠珞倒吸一口凉气,‘嗖’的一下窜到容淖背后。
直到马车行到跟前,嘠珞依旧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呆滞姿态,垂头耷脑藏在容淖身后,不敢抬头。
“还不走。”容淖回手戳戳她胳膊,自己率先踩上足蹬登车。
嘠珞心惊胆战偷觑策棱一眼,见他抱臂立在马车另侧,不发一言,不像要计较发作的模样,心下一松,连忙缩着个鹌鹑脑袋要跟上。
怎料就在她抬脚的那瞬间,策棱倏地从那方脸男子手上夺过马鞭,一举跃到车前,头都不回的催马飞驰出长巷。
嘠珞一脚踩空,踉跄留在原地被车扑了一脸灰,惊惶大喊,“我掉了姑娘——”
容淖听见动静,赶紧挑帘给嘠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不过,她并未着急叫停马车,而是随手理顺帷篱,平静坐回原处,好整以暇盯着鸦青色团花挡帘。
过了片刻,在马车即将要驶入正街时,车速突然慢下来。
策棱掀帘闪身入内,青年人生得挺拔魁梧,身上那股干燥气息更是霸道,如影随形,挤得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顿时局促不少。
孤男寡女,这般场景,其中尴尬自是不必多言,特别是有那个圆脸丫头的鬼话在前。
策棱目不斜视落座离容淖最远的地方,双手规矩搭在膝上。余光见她在闷热的车上仍顶着帷篱,率先开口打破窘境。
“你莫要误会,我是真的有事与你说,关于方才那支商队。”策棱斟酌补充道,“放心,你的丫头跟在后面那辆车。”
策棱开门见山主动提及商队,正中容淖下怀,她无视策棱的安抚,更懒得多寒暄半句,故作漫不经心道,“有事说事。”
策棱眼神微闪,佯装没察觉出容淖藏在淡漠下的迫切,若无其事道,“矮桌上那食盒里有吃食,你出来得早肯定未用午膳,边吃边听我给你说罢。”
相较来历不明的食物,容淖对商队更感兴趣,奈何贸然催促恐会在策棱面前露出端倪,遂只是不动如山稳坐原处。
策棱见状,干脆自己凑过去,有条不紊地从食盒里取出茶水与点心,一一摆在她面前小几上。
容淖瞧见那柄茶壶,这次倒是有了反应,垂首四下逡巡。
策棱疑惑,“在找什么?”
“我要净手。”容淖说得理所当然。
“……”策棱蓦然想起先前曾见她去暗沟边捡过鹅掌楸叶。
心中难免暗叹一声‘讲究’,手上动作倒是迅速,反身从马车暗箱里翻出一只崭新的痰盂摆在容淖面前。
末了,还主动提起茶壶。
容淖被人伺候惯了,见状十分自然地伸出双手。
与此同时,策棱也大喇喇伸出了空闲的左手。
粗糙擦过柔腻,指尖蜻蜓点水般不经意一触,两人同时僵住。
策棱猛地弹回左手缩在身后,垂头耷脑像只犯错的猎犬,再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恨不能赌咒发誓以证清白,“我只是想先试试水温,无意冒犯,你千万别信那个丫头的胡说八道。”
容淖意味深长瞟了眼策棱藏藏掖掖的左手,无意在此时逞口舌之快,遂面无表情道,“倒水。”
咦?
竟不恼怒?也不出言刻薄人?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六公主?
这是在为了探听商队之事强行忍耐?还是说她其实已在心底琢磨好了坏主意,就等着找机会收拾他?
思及此处,策棱虎躯蓦地一震,惨事历历在目。
五公主大婚那日,他不过是无意间弄坏了她一支簪子,便引得她蓄意报复。
先用窗闩重创他腰部软穴,后又整他去狗舍捡窗闩。
那之后一连几日,他睡梦里都在‘嘶嘶’捂住腰子拔腿狂奔,身后则是几十条狗甩着舌头死命的追。
“对了……你那支螃蟹簪子工匠说无法修补,我重新赔你一支同等样式的可好?或者你想要时兴的花样?”策棱小意示好,希望能当场平了这活祖宗的小心眼,免得再暗悄悄憋坏和他过不去。
“不必,你赔不起。”容淖清凌凌答道,她试图迅速结束刚起头的闲叙,寻机说回正事。
然而,策棱完全没能领会容淖的意思,反而因容淖这句冷语,勾起了回忆。
上次容淖见他会针线缝补后,曾认真询问起他府上境况。他虽解释过那是藏北民俗,但容淖或许认定他意在掩饰困窘。
——说什么他赔不起,分明是顾忌他囊中羞涩!
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金枝玉叶,别扭模样活生生就是只刚脱胎的小螃蟹。
与生俱来的张牙舞爪表象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精致漂亮的小爪小壳却在在无声释放诱惑,矛盾又招人。
一旦真正靠近她,方知冷硬躯壳下藏着生灵本初的柔软。
就算三不五时会被她那小钳子夹一把,也不疼,只是莫名的痒。
一股奇异的悸动窜遍四肢百骸,策棱摸摸鼻尖,豪气万丈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你放心,我真的不穷,不必为我吝啬银钱!”
好意?为他?
这自作多情未免来得太突然了。
容淖不由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言辞,最终得出结论,“你耳背?”
策棱只当她是口不对心,兀自认真说服道,“我府中人口简单,耗用甚低,恰好祖母犹擅经营,多年来置下不少产业。城外有六七处田庄,占地不小,有山有树;城内有铺面,经营南北货物;还有方才我们出来那条长巷,有三座宅院是我府上的;另外,这些年我还攒下许多封赏。不论你喜欢什么,我都能赔你。”
正事不说,臭显摆什么!
自觉穷得叮当响的容淖听得烦不胜烦,小脸一垮,忍无可忍道,“好,你赔。那是我去年及笄礼当日挽发所用头簪,我看你当如何赔我。”
女子十五及笄,嘉礼所用簪环,珍之重之,意义非凡。
策棱未曾想那支螃蟹簪缘有这番来历,为难道,“这……这一时半会确实赔不了,你容我回去想想,下次定当尽力赔一支让你满意的。”
“下次,哪来的下次。”容淖讥诮道,“赔不出东西还咒我讽我,你嘴上抹了鹤顶红?”
女子十五及笄,可配婚姻,但若至于二十尚未顺利许嫁,当再次行笄礼。
“……”策棱头疼辩解,“我所谓下次,是指下次相见,并非恶言诅咒你婚事艰难,大龄难嫁,二行笄礼……算了,是我失言。”
提及容淖将来可能婚事不顺,策棱实在心虚,毕竟与他当众退亲另求五公主脱不了干系。
其实,他回京后一直记挂着当面向容淖致歉,奈何总是时机不对。
上次相见是在五公主大婚,不便细谈。今日就更不行了,开局不利。
策棱预感,若他敢就此事多扯半句,容淖八成会当场翻脸,让他领教何为真正的小嘴抹了鹤顶红。
还是另寻时机为好,今日先说正事,策棱如是想道,也没忽略斜倾茶壶,倒水为容淖净手。
轻烟丝缕,水流显碧。
少女整个人密密实实裹在简净的裙裳下,依旧难掩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凛冽尊贵,如高不可攀的远古神祇。
待她攘袖现出素手,那雪腕半掩,春葱玉指如兰,纤纤绕情,又仿佛自无边清净里探出头的二三尘欲,丝丝缠堕神秘,愈发衬得寸寸凝脂勾人眼,乱人心。
策棱只是不经意一瞥,方才那点水一碰的滑腻触感突然在脑中放大到清晰无比,把他到嘴边的正事挤得毫无余地,愣愣吐出‘商队’二字后,喉结本能般随容淖攘袖的动作滚了滚。
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同时生出痒意,摩挲几下。
容淖隔着白纱帷篱,把策棱微妙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冷笑一声,迅速把半干的手缩回袖中,直接道,“商队如何,你究竟要说什么?”
“啊呃,商队——”策棱被唤醒神,意识到自己竟对着姑娘家的柔荑生出绮思,如此色令智昏!
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顶着通红的耳根子强装镇定,讪讪开口。
“我见你逗留街角许久,还去捡了鹅掌楸叶子,应是看出商队不妥了。但你务必记得,万不可对外张扬,免得引火上身。”
终于回归正题,容淖不动声色试探,“你所谓的引火上身,是在指东宫太子?”
早在确定晋商是把南北两支商队暗中充作一股往宫里去时,容淖脑中便清晰浮现出一个念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前边儿声势浩大打头阵的‘银冬瓜’八成为虚,后面那上百辆低调严实的南方马车上恐才是真正至宝。
至于容淖为何大胆往这处猜,个中道理,极为简单。
倘若这支商队入京单纯是为皇帝献银,理应在京师天子脚下大大方方亮出所携全部珍宝,羡煞世人,如此既能给皇帝长脸,取悦圣心。也能再次扩响晋商招牌,敲一敲商人位卑的陈规。
可这支商队状似大张旗鼓进京,实则行事低调,显然不仅是入宫给皇帝献银那么简单。
不过容淖毕竟只是偶然窥见微末枝节,前情后果一概不知,遂只能根据商队此行目的地反推。
——商队此行终点是宫中。
而眼下宫中正好同时住着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皇帝与太子。
至于另外几位有名望的阿哥,早在成年后出宫建府。
天下之主与未来的天下之主。
显而易见,晋商在无法左右逢源的情况下,暗中选择偏向年富力强的储君,而非心思深沉已近半百的皇帝。
那些掩人耳目打南方运来的财宝,肯定是要趁机夹带入宫,私下献给太子的。
换句话说,不知何时起,富甲天下的皇商晋商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悄然成了太子的私人钱袋。
不过仔细想想,太子私下归拢晋商之事其实并非毫无预兆,而是有迹可循的。
去年大阿哥提出召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边塞垦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一瞧便知其意在以增长粮草为切入,沾手塞外军权。
太子身为储君尚未摸到塞外兵权,又岂能容大阿哥领先自己一步扩大势力,动摇东宫地位,肯定会有相争举动。
这不,太子转头便暗中把豪富晋商捏在了手掌心。
要知道,晋商不仅头脑灵活掌握天下钱财,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为皇商,每年获得朝廷盐引与出关批文的同时,还需承担为朝廷捐送军粮的重任。
塞外呼伦贝尔等地每年五分之二的军粮都赖晋商供给。
在大阿哥想法设法以垦荒增粮的方式迂回觊觎军权时,太子早已仗着‘艺高人胆大’,直接靠掌控捐粮的晋商,从而在塞外军权之争中占得先机。
这一场交锋,太子明显胜出大阿哥一筹,可伴随的风险也是无法预估的。
东宫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撬走皇商为自己所用,这般敛财拢势之举未免过于狂肆,简直是视皇帝为无物。
将来若是一朝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以至于容淖并不敢轻下结论,断言太子必定暗中操纵了晋商。
正因如此,容淖才决定返回长巷,看能不能招出策棱一见,侧面试探一二。
策棱兄弟二人曾是四阿哥的伴读,一同长大,关系紧密,而四阿哥又是太子跟前最得用的兄弟。此番策棱以战功回京受封,风光无限,太子不论是看在四阿哥的面子上,还是出于对漠北之地的重视,定会对他青眼拉拢,引为心腹。
策棱能单枪匹马从群狼相争的漠北闯出一片天,除了倚靠一身悍勇,脑子定也不会太差。他近来跟在太子身边,没准儿察觉到了太子一二隐秘动向。
按容淖的打算——若试探结果证明是她想得太多,一切只是巧合,太子并未胆大包天到与晋商暗中勾连。那她大可按照先前设想,暗地联系商队,舍出重金,倚靠商队在关外的手腕,搭救千里之外数百条性命。
天高皇帝远的穷苦混乱地界,银钱的作用不见得比朝廷批令差。
反之,若晋商真被太子收入门下,那肯定不敢违逆主子心意,去搭救一群命如草芥之人。
毕竟那群塔里雅沁回子不仅有侍农本事傍身,还有成功开垦远疆荒地的经验。多留他们一日,塞外垦荒便多一分变数,难免夜长梦多。
以太子的立场,不私下催促赶紧处置他们已算万幸。
如此,她就需另谋他法了。
眼下试探结果虽未摆上明面,但据策棱讳莫如深的态度判断,极有可能是后者。
商队八成为太子所用。
容淖眉心紧蹙,正犹豫是否要进一步试探,得个确切答案,便听见策棱再次开口,反复强调。
“务必记住我的话,谨言慎行,莫要蹚进这趟浑水。那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之所以会被召去呼伦贝尔种地,说到底是储位之争,与你当初那三两句进言无甚干系。人,你救不了,更救不得。”
容淖猝不及防被人戳穿隐秘心思,鲜见慌神刹那。
她决定搭救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塔里雅沁人是早上的事,考虑用商队暗中施救更属临时起意,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
因不确定最终能否成功,她未把自己的筹谋宣之于口,就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嘠珞都没察觉出任何端倪,所以……
“你从何得知我的盘算?”容淖并未否认,沉沉吸气,迫使自己冷静。
仔细回想起来,在她设法试探策棱的同时,策棱似乎也在试探她。或许,从策棱发现她在密切关注商队时,已经猜到她想通过商队救人。
难怪策棱一上车先开门见山说起商队,之后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闲叙杂事。
这分明是在故意绕圈子,一探她的反应,二磨她的耐心,三卸她的防备。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她‘轻敌’了。
思及此处,容淖不由仔细审视起面前这个粗犷魁梧的异族青年。
那张轮廓深邃的俊脸上,眉眼颜色格外浓重,犹如被冷墨着意刻画过,凛冽飞扬,锐气千秋。
策棱不避不闪,任由容淖打量。实则是面如平湖,心有惊雷。
——对啊,他何时这般了解六公主了。
不仅能轻而易举勘破六公主所思所想,还莫名其妙对着六公主举止异常,心神摇曳。
策棱怔忡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指向自己的眼,缓缓道,“我看见的。”
他看见的。
容淖十指紧攥,死死压制住想去摸头上那道疤的冲动。
究竟是她的脑子在不知不觉中退步到被人一眼看穿的平庸地步了?还是她从始至终太过轻视策棱?
容淖心绪不宁,唯恐自己在策棱面前露出更多破绽,反正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果断出言道,“今日算你帮我,自此以后,你我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不必再见。”
策棱稀里糊涂被下了逐客令,误以为是自己言辞简省欠妥所致。欲言又止想解释些什么,最终在容淖的冷睇下,只字未能出口,沉默离去,把嘠珞从后面那辆车里换了上来。
朴实无华的马车甫一抵达山寺后门,两道女子身影迅速从车里钻出来。
策棱负手隐在对街老树后,目送那道消失在山寺石门间的倩影。
青檀树影斑驳,破碎阳光三三两两洒落男子眼眉之间,逼得掩藏其中的怅然若失无所遁形。
他没敷衍,更没说谎,他说‘他看见的’,实乃遵循本心。
他看见——她的灵魂混有光,像霜雪和着烈酒,碰撞出无与伦比的至纯至真。她高不可攀的姿态下,藏着一股悲悯的神性,爱怜世人。
可惜,太晚了。
“主子,该回府了。”塔图坐在车前,扬声朝策棱招呼。
策棱收起失魂落魄,不发一言走过去,长腿尚未迈上车,塔图忽地大惊小怪叫了起来,“主子,你鼻子怎么又黑又红的,这手也是!”
“嗯?”策棱拧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肿胀异常,黑黑红红一片,特别是指尖部分,瞧着就跟皮肉会随时绽开一般,十分恐怖。他又摸向自己的鼻子,情况倒不似手上这般严重。
塔图围着策棱上下检查一番,最后摸着下巴猜测道,“看起来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方才在树下被虫蛰了?不过只有手鼻两处发作,不算严重,主子你别处可有不适?”
“没有。”策棱甚至未曾察觉到手鼻是何时肿起来的。
“还是去前面找个医馆瞧瞧安心。”塔图道,“就算没有大碍,暂且洗去手上的脏东西也好。”
洗手!
策棱猛地想起自己在无意碰到容淖后,左手指尖曾痒过一阵,他还顺手摸过一下鼻子,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心思不纯,轻佻荡漾……
是了,依容淖的缜密周全,肯定不放心只带一个笨丫头出来,八成另有准备,以防万一。比如,携带一些发作表症吓人的毒。
难怪容淖在两人意外碰触后,还不避嫌,反倒若无其事继续让他帮忙倒水洗手。八成是悄无声息下|药时太急,她自己手上也沾上了。
策棱咬牙,本以为是色今智昏,不曾想竟是中|毒!
真有她的!
心眼还没针眼大,不见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扑满是古代版存钱罐
契弟之类的事,是有原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