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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食武雪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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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长老所承诺的穿云哨没有响起。
    鹿俞阙确实怀着一些微渺的妄想。譬如胡长老确实够强,泸山弟子们的聚拢确实够快。譬如那道白衣也有他的顾虑,面对泸山的接手也许会暂时退去。
    她宁愿在泸山脚下迎接数...
    南岭瘴气如墨,自十万大山深处翻涌而出,遮天蔽日,连飞鸟都不敢掠过。那些曾深入林中的猎户、采药人,回来后皆神志不清,口中喃喃念着同一句话:“龙眠未醒,血祭方成。”有人在溪边捡到半截断角,通体漆黑,却泛着幽绿光泽,触之即腐,连铁器都化为脓水。
    裴液站在长安城外三十里处的驿站前,手中信笺被晨风吹得微微颤动。他将那八字反复读了三遍,又从袖中取出盲眼老妇所赠的绣帕,轻轻展开??凤凰双翼之间,竟似有细线勾勒出一道蜿蜒山脉的轮廓,与南岭地形分毫不差。
    “不是巧合。”他低语。
    小猫此时正趴在剑匣上打盹,尾巴尖轻轻一抖,忽然睁开琥珀色的眼睛:“主人,南方的风里有腥味,是死魂的味道。”
    裴液点头,将绣帕收好:“你感应得没错。这瘴气不单是毒雾,而是以怨魂为引,聚阴成煞。蛟龙若真现世,必已开灵智,懂得借人心恐惧滋养自身。”
    “可它为何现在才出现?”小猫跳下剑匣,人立而起,爪子在空中划了几道,“南岭自古多异兽,但从未听闻有蛟能撼动天地。除非……”
    “除非它本不该存在。”裴液接过话头,目光沉静,“就像天山铜镜中的‘西王母’,也是借信仰而生。真正的蛟龙或许早已陨灭,如今作乱的,不过是执念所化的伪神。”
    小猫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那咱们去烧了它的庙?”
    “庙还没建。”裴液一笑,“但它已经在人们心里扎了根。你看这路上行人,个个行色匆匆,不敢回头,仿佛背后有东西跟着。恐惧一旦蔓延,便是邪祟最好的养料。”
    他说完,翻身上马,剑匣轻响一声,似有星纹微闪。东宫赐下的巡察使印信挂于腰间,青铜虎钮刻着“代天巡狩”四字,沉甸甸压着衣袍。
    一路南行,越往深山,百姓越沉默。村庄外立着新碑,上书“禁入百里”,落款却是某个从未听闻的“南冥观”。裴液问起,村民只摇头,眼神躲闪,有个老妪偷偷塞给他一块熏香木牌,上面雕着盘曲巨影,首生独角,身覆鳞甲,底下一行小字:**“敬奉玄渊大圣,保境安民。”**
    “他们已经开始祭祀了。”小猫咬着香牌嗅了嗅,“而且不止是牲畜……这上面有人血的味道。”
    裴液将香牌收入怀中,没说话。他知道,当一个地方开始自发供奉未知之物时,说明灾祸已非天降,而是人心所召。
    第三日黄昏,他们抵达南岭边缘的重镇??云昭城。城门紧闭,墙上贴满符纸,巡逻兵手持桃木剑,颈挂铜铃。进城需查验身份,并焚香净身。裴液亮出仙人台印信,守将面色微变,亲自引路至府衙。
    知府姓沈,四十许人,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如墨。见了裴液,未及寒暄便跪地叩首:“大人来得正是时候!三日前,城西枯井喷出黑水,水中浮出七具童尸,皆面朝天,口含青莲。当晚,全城百姓梦中皆见一龙自深渊腾起,自称‘玄渊’,要择‘纯阳之子’为祭,否则瘴气将吞尽岭南十郡!”
    “纯阳之子?”裴液皱眉。
    “是……是我儿。”沈知府声音颤抖,“昨夜家中闯入黑影,带走我儿襁褓。今日清晨,有人在山脚发现那襁褓挂在树梢,里面裹着一条蛇蜕,长九尺,鳞片如玉。”
    裴液沉默片刻,起身道:“带我去枯井。”
    井口已被封死,石板上画着镇邪阵法。裴液以剑尖轻挑符纸一角,忽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识海中竟响起婴儿啼哭,凄厉无比。他运转《玄枢经》,金光护体,才稳住心神。
    “不对。”他沉声道,“这不是普通的亡魂怨念。这些孩子……是自愿献祭的。”
    “什么?”沈知府震惊。
    “你没发现吗?七具尸体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笑。”裴液闭目感应,“他们的魂魄并未散去,而是被某种力量牵引,主动投入了那所谓的‘玄渊’之中。这不是劫难,是一场蛊惑。”
    小猫突然竖起耳朵:“主人,井底有东西在回应你。”
    裴液拔剑劈开石板,纵身跃下。井深十余丈,到底后只见黑水缓缓旋转,中央浮着一朵青莲,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片上都映着一张孩子的脸。
    他伸手欲取,莲瓣骤然合拢,水中浮现一行血字:
    **“你斩得了妄,斩不了愿。”**
    刹那间,整口井爆发出刺目青光,裴液只觉胸口一痛,参星残印虽已融入剑中,但旧伤仍在,此刻竟隐隐作痛。他强行稳住身形,冷声道:“你们以为牺牲就能换来平安?你们供奉的根本不是龙,而是一头靠吞噬希望活着的怪物!”
    水波荡漾,那声音再度响起,温柔如母:“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啊。旱灾三年,瘟疫横行,官府不管,仙门不救。唯有它答应让我们活下来……只要献出一个孩子,就能换十年风调雨顺。”
    “荒谬!”裴液怒喝,“用无辜者的命去换苟且偷生,这就是你们的道?若人人如此,人间何异于地狱?”
    他猛然抽出长剑,剑身星纹流转,金光暴涨。真天之权在血脉中苏醒,低鸣如雷。他一剑斩向青莲!
    轰!!!
    井底炸裂,黑水倒卷而上,直冲云霄。整个云昭城为之震动,屋瓦齐飞。那朵青莲在剑光中碎裂,孩子们的脸一一消散,最后一张脸闭眼前,轻轻说了句:“谢谢您……不愿骗我们。”
    裴液喘息着爬出井口,脸色苍白。他知道,自己毁掉的不只是一个邪阵,更是数百人心中最后的寄托。
    “大人……”沈知府颤声开口,“您可知道,今早已有十二户人家悄悄把婴孩送入山中?他们说,不能让全城因一人而亡。”
    裴液闭上眼,良久才道:“我要见南冥观主。”
    “不可!”沈知府惊恐,“那观主半年前还是个游方道士,不知从何处得了奇术,短短数月便聚众数千。他能呼风唤雨,驱使毒虫,连岭南节度使都对他礼遇有加!更诡异的是……他从不露脸,始终戴着青铜面具。”
    “越是如此,越该见。”裴液冷笑,“真正的修行者不会藏头露尾,只会怕真相照进皮囊。”
    当夜,裴液孤身踏入南冥观。
    道观建于悬崖之上,梁柱皆用白骨拼接而成,檐角悬挂skulls,随风轻晃,发出呜咽之声。殿内烛火幽蓝,中央供奉一尊巨像??龙头蛇身,背生双翼,眼中镶嵌着两颗跳动的心脏。
    观主端坐高台,青铜面具覆面,袍角垂地,不见双脚。
    “裴巡察使驾临,贫道有失远迎。”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韵律,仿佛多人同语。
    “你是谁?”裴液直视其目,“真正的南冥观早已湮灭百年,你窃其名号,在此蛊惑人心,究竟图谋何事?”
    “图谋?”观主轻笑,“我只是替天行道罢了。世人苦久矣,需要一位神明。既然正统仙门不理苍生,那便由我来填补空缺。”
    “所以你就编造蛟龙传说,诱骗父母献祭亲子?”裴液冷笑,“你以为这是慈悲?这是吃人的慈悲!”
    “慈悲从来都是代价。”观主缓缓起身,“你想过没有,为何偏偏是南岭?为何偏偏是现在?因为这里的土地浸透了冤魂的泪,因为这里的天空早就没了光。我不过是把他们心底最深的愿望,变成了现实。”
    裴液握紧剑柄:“那你告诉我,玄渊蛟龙在哪?”
    “就在你脚下。”观主抬起手,指向地面,“南岭之下,有一条地脉裂缝,通往归墟遗隙。三百年前,真龙战死,龙骸坠入其中,精魄不散,年复一年吸收怨念,终成新灵。它不需要肉体,只需要信仰??而我,就是它的喉舌。”
    “所以你是傀儡?”裴液眯眼。
    “不。”观主摇头,“我是先知,也是祭品。我的肉身早已腐烂,支撑我活着的,是千万人的祈愿。只要还有人相信玄渊,我就不会死。”
    裴液忽然笑了:“那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天山做过什么。”
    话音未落,他剑出鞘!
    星河再现,剑光如瀑,直劈观主。后者双掌合十,身后虚影骤显??竟是一条千丈巨蛟,鳞甲森然,龙目赤红,张口吐出滔天瘴气!
    剑与蛟撞在一起,整座道观崩塌。裴液被震退七步,嘴角溢血,但剑势不减。他心中清明:这一战,不只是斩妖除魔,更是与“信念”对决。
    “你说信仰能造神?”他低声说着,剑尖点地,金光自足下蔓延,“那我便以真天之权为引,以参实星印为凭,告诉你??真正的信仰,不该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再次跃起,剑锋划破虚空,写下那个曾在天山写过的“破”字。只是这一次,他不再以血为墨,而是以剑意凝形,以魂力催发!
    “破妄!”
    金光炸裂,巨蛟哀嚎,观主面具寸裂。当碎片落地时,裴液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瘦削、苍白,左颊有一道旧疤,正是当年崆峒派失踪的首席弟子,叶握寒的师弟,**柳扶风**!
    “原来是你。”裴液怔住。
    “师兄死了,我也快死了。”柳扶风咳出血沫,微笑,“但他跳崖是为了逃避,而我……选择了承担。天山失败了,但信仰的力量是真的。只要有人愿意信,神就能重生。这一次,我不会再输。”
    “你错了。”裴液缓缓走近,“你在重复叶握寒的路。你以为自己在拯救苍生,其实只是把绝望换了一种方式延续。真正的救赎,不是给人虚假的希望,而是教会他们如何面对黑暗。”
    柳扶风狂笑:“那你告诉我,没有神庇佑,他们怎么活下去?!”
    裴液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幅绣帕,展开于风中。
    凤凰展翅,光芒微闪。
    “那就让我成为他们的光。”他说,“哪怕只是一瞬。”
    他转身离去,身后道观彻底坍塌,巨蛟消散,唯余一缕青烟钻入地缝,隐没不见。
    他知道,蛟龙未死,只是退回归墟。但它失去了信徒,失去了形体,至少百年内难以再兴风作浪。
    七日后,裴液发布《南岭安民令》:废除一切民间私祀,重建医馆药局,派遣仙人台医师入山采药,治理瘟疫;开放官仓赈灾,设立孤儿院收养失亲孩童;同时颁布《正信诏》,阐明“神不足恃,惟德可依”的道理,鼓励百姓修善自治。
    百姓起初不信,直到第一场春雨落下,干旱三年的土地终于复苏。有人看见,那雨中似乎有凤凰影子一闪而过。
    一个月后,裴液准备启程返回长安。临行前,他在城郊遇见那位盲眼老妇,她正坐在石阶上绣新的帕子。
    “这次绣的是什么?”他问。
    老妇笑了笑:“是一盏灯。”
    裴液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所谓仙庭,不在天上,不在碑文,而在人心点亮的那一豆灯火。
    他郑重买下那幅绣帕,收入袖中。
    回程途中,小猫趴在他肩头,懒洋洋地说:“主人,你说我们以后还会遇到这样的事吗?”
    “会。”裴液望着远方青山,“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会有伪神诞生。”
    “那你怕吗?”
    他笑了笑,抚了抚剑柄:“怕。但我更怕闭上眼,看不见谁在等我回家。”
    风拂过山岗,吹动他的衣袂。远处,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照亮了尚未命名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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