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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的心就像掉进冷水潭子里,霎那间冰凉。
他却不肯放手，固执地将音晚锁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喃：“你是不是还想走？”
音晚不说话。
他又问：“我要何做才能让你打消这种念头？”
音晚心中凄清,眺目看向御苑隔廊的冠云台,歇山重檐，画般飘渺。
她沉默许久，道：“我并没这种念头,陛下多心。”
萧煜箍着她的胳膊愈发僵硬，低头她，见那艳泽眉目平平舒展,无悲无喜，像汩汩清泉水，倒映着花藤树影,天光莹澈,唯独没她自己的情绪。
她就是个精心缝制、美到心颤的人偶,玲珑浮凸,温顺无瑕,唯独没魂。
萧煜拿她没有办法,发火不是,继续倾诉衷肠不是，静静拥着她一儿,把她松开，拉着她的回昭阳殿。
谢太后的宴是酉时开。说是夜宴,但尚在国丧，未央宫中禁丝竹弦乐，只是聚在一起说说话，品品酒,无意说到善阳帝，谢太后还掉几滴眼泪，官眷们便会围拥上来，齐齐出言宽慰。
音晚饮了几盏酒，本就气血上涌，些难受。又一出慈目悼念已逝儿郎的戏码，更觉胃里翻腾，隐隐泛起恶心想吐，便借口更衣，从席间退下来。
偏殿备好了解酒汤，荣姑姑命小宫女放在红泥小炉上煨着，音晚来时正好喝。
她喝完，便听见外面回廊传进嬉闹声。
隔着轩窗，透过蝉翼纱，正看见两个妙龄女子领一大群侍女婀娜万方地走过。
这两人音晚认识，穿藕荷齐胸襦裙的是清河崔氏家的姑娘崔琅嬛，而穿玉『色』雀翎留仙裙的便是那早闻其名的荆南高氏家的姑娘高妙燕。
音晚之所以对她们印象，原无二，只因这席上数她们二人姿容出众。
高妙燕琼腮杏眼，颇为艳丽大气，拢了拢缀满雀翎的衣袖，冲身旁的崔琅嬛道：“我从前只听说过谢皇后美名，并未见过，今日一见，当真是惊为天人。唉，她在，陛下连都不我们，不知家族费尽心血将我们送进京来是图什么。”
崔琅嬛笑道：“若姐姐都这样想，那我们这些蒲柳之姿的姑娘们更没出路。”
两人相互恭维一路，高妙燕倏地轻笑笑：“你我这样说，咱们这位陛下对谢家那般狠，倒不知对谢家出来的皇后有几分真心，着热络罢了，谁知是不是在演戏。”
崔琅嬛忙捂住她的嘴，下环顾，道：“姐姐可太不知分寸了，真心好，没有真心罢，怎得轮到我们来说。”
高妙燕自知失言，花容一僵，见周围无外人，才舒口气：“算，咱们不说这个了，去侧廊补补妆，兴许待儿陛下能看见我们呢。”
崔琅嬛道：“我方才瞧见韦夫人给陛下倒酒的时候，两人说了几句话，没多时陛下便退席往云蔚亭那边去了，韦夫人紧跟其后，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高妙燕嗤道：“真够不要脸的，才和离几日，就跑到宫里勾引陛下，且不说皇后，论样貌年纪，她哪样比得过我们？”
“人家早年同陛下定过亲，青梅竹马的情分，可说不准……”
娇语淅沥，渐渐走远，音晚听得怔怔发愣。
启祥殿南是雨轩，轩前凿出一泓清水，种植着大片芭蕉、翠竹。在蓊郁树林间辟出一条羊肠小径，蜿蜒伸展，直通云蔚亭。
从南窗远出去，石亭隐在茂密林叶后，根本看不清那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音晚摇着薄绢团扇，扇尾垂着鲜红的穗子，若一尾红鱼，随着劲儿灵巧游曳。
她在窗前坐一儿，站起身，冲荣姑姑和小宫女们道：“本宫出去透透气，你们不要跟来，不许声张。”
她避开宫人，捡了条隐秘小道，走到亭前，见望春领着内侍远远站在离亭十丈外，那亭子周围无人，更没人能听见亭子里的两人在说什么。
望春瞧见音晚，正想上前鞠礼，被音晚厉『色』一指，又讷讷地退回去。
音晚拢着裙纱，避到了离亭不远的芭蕉树后。
亭中传出女子的啜泣声，韦浸月的音『色』低柔：“这么些年我总觉得是做一场梦，许梦醒来，又回到了当初我们定亲的时候，我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嫁妆。”
她背对着音晚，不见面上神情，只能见她抬起绢帕拭泪，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
萧煜一直等着她哭完，才冷淡道：“朕不能离席太久，你话直说。”
韦浸月跪到萧煜脚边，哀哀泣道：“浸月没有旁的奢望，只求能侍奉在含章……不，是陛下身边。”
萧煜低眸看她，曜黑的瞳眸一片乌凉。
韦浸月愈发若风中娇莲，孤弱可怜：“若皇后容不下浸月，浸月只做个宫女也无妨，只要能日日见着陛下，余愿足矣。”
话音甫落，萧煜蓦地笑。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若裂金碎玉，回『荡』在空寂寂的石亭里，像一曲悠扬箫音，颇为悦耳。
笑几声，萧煜道：“你提皇后做什么？皇后怎么着你？”
韦浸月微微怔住，柔声道：“皇后母仪天下，胸怀宽广，怎得……”
“浸月。”萧煜打断她的话，冷酷道：“你没有做梦，现在不是十一年前，朕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少年郎了。”
“你嘴上说着皇后母仪天下，心里是不是很不屑，觉得她是鸠占鹊巢，抢了你的位子。”
韦浸月忙摇头，皎白面颊滚下两行清泪，剔透又无辜。
萧煜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继续道：“还，说什么做个宫女也无妨。你们费这么大周折，怎么只求做个宫女？怕是做宫女之后还要策划与朕叙一叙旧情，趁机爬上龙榻，再求个孩子争个妃位，到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委屈，本是正妻之选，却要屈做媵妾，再所当然地去谋取中宫。”
韦浸月拼命摇头，泪珠顺着腮颊落地，颗颗莹润，不胜可怜。
萧煜端得是个铁石心肠，语中犹含讽意：“你还要日日见着朕。朝政如此繁杂，皇后现在都不能日日见到朕，你又凭什么这么求？”
韦浸月怔怔仰头，眼前人，明明是旧时合契的少年，却变得此陌生。她颓然跌倒在地，面『色』凄惶：“陛下既然这样想浸月，那为何要与浸月出来？”
萧煜正起神『色』：“朕话要问你，你若说实话，朕可以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给你想要的。”
他这话说出来，音晚抓着树的不禁一紧，扣落了树皮，扑簌簌掉在绣墩草地上。
音晚一惊，忙把探出去的头缩回来。
萧煜斜眸睨了这边一下，唇角微勾，复又把目光转回来，着韦浸月，道：“朕可以封你为诰命夫人，赐你奢华府邸。这满朝公侯才俊，你瞧上哪一个，朕立即赐婚，保你后半生荣华，何？”
韦浸月只低垂着头，若雨打风吹过，怅惘缄默。
萧煜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只紧盯着她，语气变得冷厉：“朕鲜少见母后如此长情，即便过十年，你无缘做她的儿媳，她还是这般优待你，却不知这里面有何渊源？”
音晚竖起耳朵，心道兜转了一大圈，总算到了今晚的正题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煜一问出来，韦浸月猛地颤栗，肩膀内拢，矢口否认：“并无渊源，只是太后怜惜浸月孤苦。”
“行吧，那是朕的亲娘，朕知道是什么人，别跟朕来这套。”
韦浸月诧异地看向萧煜，像是想不通，他今说话怎么这般粗鄙难听。
萧煜站起了身，月光镀在银锦藻纹袍上，勾勒出挺拔秀颀的身姿。凭阑而立，俊美面庞覆霜雪，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果你不知从何说起，朕可以给你提个醒。”
“十一年前，父皇去骊山行宫避疾，却有内侍传出消息，说谢家意欲劫持天子，图谋不轨。哥得知，立即调遣中厩兵马，想入行宫救驾。”
“这本就是个阴谋。谢家伙同宦官在父皇面前谏言，说太子想要谋反，父皇受他们蒙蔽，派骊山守军去缴东宫玺绶，捉拿四哥。哥才知上当，放弃抵抗，由他们把他押送至松柏台。”
萧煜顿了顿，向韦浸月：“这些你都知道吧。”
韦浸月默默点头。
他接着说：“当年四哥分朕兵马，留朕在外接应。朕听闻此事，捉拿了那替谢家传假消息的内侍，本想杀进松柏台，劫出四哥，同他一起上骊山向父皇解释清楚，却不想这个时候传来消息，哥认罪了。”
“他认下所罪责，说朕只是受他蒙蔽，毫不知情，他才是罪魁祸首。不到两个时辰，骊山便送下鸩酒，他就这么死了。”
萧煜捂住额头，向遥遥天际：“朕一直想不通，哥为什么突然认罪。后来朕查了当时松柏台的记录，辗转找到了当时驻守松柏台的旧人，所证据显示，当时就在四哥认罪前，曾有人去过他。”
“哥的认罪书里说得最多的便是朕，他说朕年幼被他蒙蔽，说朕是无辜的，竭力在保全朕。”
“朕想，这个去他的人，一定是朕身边的人，用了某种方法蒙骗哥，令他觉得朕正处于危险之中，说服他认罪。”
“而朕来想去，当时谢润远在铄阳，孟元郎这个叛徒就跟着朕的身边，都没可能。”
“所以，这个人是你吗，浸月？”
音晚彻底惊呆，她早觉出萧煜在启祥殿看韦浸月的眼神很奇怪，对她的态度也奇怪，却没想到里面还这样的隐情。
当年的松柏台必然是守卫森严的，倘若真是韦浸月，必然不是她一人所为，一定人为她打通门禁。
当时善阳帝和谢家众人都在骊山上，唯一可能的便是谢太后。
韦浸月像是吓傻了，愣怔半天，才想起否认，她跪爬到萧煜脚边，抓住他的裾底，猛烈摇头，泣道：“陛下明鉴，浸月绝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浸月可以以韦氏家族立誓，若有半句谎言，韦氏门楣倾覆，断子绝孙。”
这誓言太重，她脸上的表请太过伤慨，让萧煜产生犹疑。
他刚才其实是在诈韦浸月，没有什么松柏台记录，没有什么旧人，过十年，当他再回去查时，所痕迹都被清得干干净净，根本无从查起。
他所说的，是他基于当年情形的推断。
推断就是推断，哪怕再合情，完全有另外一种可能。
即便他杀这个女人，不能使真相大白，倒不留着，她和母后之间有什么鬼祟。
韦浸月想不到，萧煜短暂的沉默其实是在心中论度她的生死，她惶『惑』不安地觑着他，听他道：“你回去吧。”
韦浸月忙起身鞠礼，用帕子捂着嘴，一边哭，一边跑走了。
她走，音晚该走，谁知刚迈出去几步，便听身后传来萧煜沉凉的声音：“你就是在外面看个戏，戏完得出来喝个采吧，怎么着，想白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