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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当天晚上, 纳兰性德当值完毕, 出宫回家。到二门口, 明珠身边小厮早已候着。纳兰性德笑问：“原来是父亲寻我。这就去吧。”一面走，一面不忘让自己的小厮先去知会揆叙、揆方一声, 等去书房见过明珠, 兄弟们就一起出门散步。
小厮听见话, 答应一声, 从前院小路穿过门厅，先往揆叙院子里去了。纳兰性德则是命明珠的小厮前头带路, 自己不紧不慢跟在后头。此时明珠府邸不过是个进深三进，左右各有小跨院儿，远不如十年之后宽阔, 不过穿过二门, 再过月门，便到了中院东面明珠书房。隔着窗棂，就见明珠负手立于书桌之后。纳兰性德急忙紧赶几步, 迈过门槛, 走到书桌前头，给明珠作揖行礼。
半晌不听明珠叫起, 纳兰性德纵然身体锻炼的好, 也不乐意无故躬身半日, 索性直起腰杆, 昂首挺胸站直了, 权当是练军姿。
见长子如此, 明珠反倒不愿意生气了。到底儿子大了，孙子孙女也有了，更何况，说到底，是做父母的对不住这孩子，更对不住无端死去的儿媳。长叹口气，明珠颓然坐下，不过四十来岁的人，恍惚之间，竟然有些力不从心。半晌，幽然说道：“儿啊，你这是何苦？”
纳兰性德沉默一刻，终究忍不住说了句：“吾妻何辜？稚子何辜？”
明珠闻言，沉默半日，才说一句：“回去歇着吧。明个，还要侍奉万岁爷早朝。”
纳兰性德躬身告退。走到门槛处，刚要转身，就听明珠道：“去后堂看看你娘吧。”
纳兰性德身形一顿，颔首称是，转身告退。出了书房，过月门，绕过正院穿堂，及至后堂东耳房外，早有小丫鬟喊：“大爷来了。”一面争先挑起帘子。
纳兰性德也不多看众丫鬟，径直入内给觉罗氏请安。弟媳耿格格正坐在一旁跟觉罗氏说话，见纳兰性德进来，小心站起来侧身行礼。随即绕过屏风，穿过耳房，回自己院子去了。
觉罗氏见长子进来，二儿媳妇回避，摆手让丫鬟婆子都退下，看看性德，点头道：“忙了一天，坐吧。”
性德也不推辞，撩袍落座，恭听慈训。却说觉罗氏捧着海棠雕花手炉，沉思半日，未发一言。性德也不着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隔了半日，才听觉罗氏问：“你媳妇没了，快三年了吧？”
性德答：“两年七个月了。”
觉罗氏说：“按咱们满人的规矩，富格和富尔敦也都出孝了。”
性德说：“是。”
觉罗氏便说：“大奶奶再好，人没了，咱们活着的人，都得往前看，好好过日子。等过了年，也该给富格兄弟娶个娘，你院子里有人照看，我跟你父亲都能放心。”
性德淡笑，不提续娶一事，只说让父母担心了。觉罗氏把手里暖炉放在膝上，取了衣襟上帕子按按眼角，略带些哽咽道：“说什么担心不担心的，你是咱家长子，你姐姐弟弟们全指靠你撑腰。往后爹娘不在了，还不是你们手足之间互相扶持。你过的好，爹娘也能放心将这个家托付于你。”
性德默然半晌，才说：“母亲所虑，儿子怎会不知。可这生母和继母，总归是不一样的。儿子的媳妇，就算继妻，也是当家大奶奶。她管着府里上下，若对富格兄弟俩能衣食无忧，就是好的。若是为了咱们家产或是别的，趁着咱们一时看顾不到……，前些日子八旗整顿内务，各家各户传出来的阴私。母亲，儿子纵然不为原配夫妻情深，也实在不敢将儿女们前程乃至性命交付于他人之手。”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扯了腰间扇套擦泪抹脸。
觉罗氏听着只觉一股子咸腥直冲心口，忍了半日，终究摆摆手，“忙了一天，回去歇着吧。”
性德擦了泪，笑说：“儿子和二弟、三弟说好，要带他们出去走走。好叫他们见见儿子几位好友。”
觉罗氏问都有何人。性德笑说：“也没别个，曹寅和马奇几个，还有几位江南才子。三弟还小，二弟却是可以多跟他们见见，结交一二。”
觉罗氏抿嘴，吩咐：“去吧，你们兄弟多多帮衬。”性德答应一声，见觉罗氏抱着手炉取暖，再无别话，起身行礼告退。
性德出去半日，方有丫鬟婆子进来掌灯。乍见觉罗氏抱着手炉呆坐，吓了一跳。待凑近了问一声：“太太？”
觉罗氏回神，“何事？”
大丫鬟小心说道：“您娘家侄子派人来了，在门房那儿，说是……年货有点儿不凑手。”
觉罗氏冷笑，“绰克都派的人？”大丫鬟说是。觉罗氏顺手递过去手炉，大丫鬟还以为是要添木炭，哪知觉罗氏说：“把这个给他，对他说，地主家也没余粮。缺吃缺喝，自己挣去。扒着出嫁多年的姑奶奶，一辈子也别想发家。”
大丫鬟应一声，瞧觉罗氏没别的话，躬身告退，到二门寻了个婆子，一一交待清楚。那婆子还不怎么信，问道：“好姐姐，往常太太娘家来人，那次太太不是和颜悦色，关怀备至的。怎么如今反而变了脸色？”
大丫鬟一瞪眼，“主子们的事儿，哪里是我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敢打听的。”
话一出口，那婆子啥也不敢说，急忙应一声，跑到前头寻人传话去了。
大丫鬟自回后堂回话不提。
却说性德出了二门，二弟揆叙、三弟揆方早肩并肩等在门外。性德笑着摸摸揆方脑门儿，埋怨：“大冷天的，出门也不戴帽子。”说着，就让揆方的小厮去二门要揆方的斗篷、帽子等物。揆方嘻嘻笑说：“刚才奶嬷嬷都收拾出来，放在包袱里，因我刚练完箭，热乎乎的，怕捂出汗反倒不好，这才放在外头车里了。一会儿冷了再穿。”
性德这才不多说，看看揆叙衣衫厚实齐整，点头叫二人跟着出去。身后小厮呼啦啦十来个人紧跟着。兄弟三人出门会友。
因马奇、曹寅俱为年幼时便结交的好友，二人见了揆叙、揆方，跟见到自家兄弟似的，很是照顾。摆上一桌酒席，至晚放散。曹寅还说家里有幅画，待休沐一起到家品鉴。别人倒还罢了，揆方少年心性，拉着性德袖子连问何时去曹寅家。众人一阵大笑。到街口各自坐车回家，性德亲自送幼弟回屋休息，方回东跨院。
院内东西厢房黑着灯，富格、富尔敦早已睡下。堂屋点着灯，妾颜氏带着丫鬟、婆子挑灯迎出来，笑吟吟福身行礼。性德借着灯光看颜氏一眼，也不进屋，立在院子里问：“什么时候你也能住堂屋了？”
灯光下，颜氏容色微变，低头答话：“回大爷的话，富格睡了。我见大爷还没回来，怕婆子、丫鬟们照应不周，您回来被冷屋寒的，这才进去铺设被褥等物。现热水、热茶、熏炉都已齐备了。”
性德看颜氏一眼，再瞅瞅她身后两个婆子、两个小丫鬟，冷笑道：“她们是大奶奶留下来，素来是爷屋里照应的，这么多年都照应的好好的。偏你一来，就照应不周了？”
颜氏无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得道：“知道爷素来体恤下人，可两位妈妈年老，两个小丫鬟又极小。我实在是不放心。”
性德懒得看颜氏，只问：“你倒是正当年，趁着大奶奶孝期，竟把手伸到大奶奶正房来了。”话音未落，性德径自进了堂屋，两个婆子并两个刚总角的小丫鬟急忙进去伺候。
颜氏闻听，双眼含泪，伸手抹一把，跟进屋子，性德刚拿湿布抹了脸，看她进来，摆手叫婆子丫鬟各回各屋。屋里只剩两个人，性德自顾自换了家常衣服，拿本书靠在床头对灯翻阅，颜氏忍泪，坐到熏笼上，对性德说：“爷，您害苦颜儿了。”
性德闻言，好好的险些叫一口唾沫呛死，缓过劲儿来，放下书坐直，冷笑一声，“颜氏，有话就说，这大冬天的，爷不稀罕看白莲花。”
颜氏正嘤嘤哭泣，听了一愣，性德接着说：“有话直说。”
颜氏捂嘴含泪低声哭诉：“我是太太赏下的，从爷七岁，就跟在爷身边。更给爷添了长子。爷当着下人的面儿，就如此对待我。爷不念别的，也要看在太太和富格的面上，看在咱们十几年的情分上。”
“所以，你就伙同太太，谋害了大奶奶？”
颜氏哭声戛然而止，随即低头扶着熏笼跪下，道：“爷这等诛心之话，岂不是逼我去死。我死不足惜，可怜富格，先没了嫡母，如今，连生母也要含恨九泉了。”
性德冷眼看颜氏表演，隔一会儿，打个哈欠，颜氏渐渐低下声音，性德这才笑说：“你该多谢这窗子隔音，没吵醒富格兄弟俩。”
颜氏词穷，只得做柔弱不胜之状，斜倚熏笼，泪珠半坠。性德摇头叹息，“难为你一个丫鬟，竟然能习得诗书，还无师自通，学会那扬州之风。你们大奶奶死在你手里，不算冤。就算你不趁她生产用药，就成日这股子作态在她跟前晃悠，不气死，早晚也得恶心死。”
颜氏咬牙，恨道：“爷如此无情，可知天在上头看着。”
“天地自有律法，与情无关。”性德站起身来，说，“颜氏，你是家生子，却有如此能力，爷佩服你。爷累了，有什么话，明个儿，去到爷的岳母卢夫人面前说吧。”
颜氏愤恨，红着眼问：“爷就不想知道自己的亲娘现在何处？”
性德“呵”一声，赞叹，“怪道你一个家生丫头，太太这般疼爱，琴棋书画样样不缺教养长大。原来，你家握着太太的小辫子呢。”
颜氏恨道：“爷不必多说，我不过是个奴才，爷要了我，我就是爷的人。连同我一家老小，都只为爷而活。”
性德点头，“若是没有富格，这话爷信八成。”
颜氏无奈，一时心灰意冷，就要撞墙。性德眼疾手快，单手擒拿，把个娇滴滴的美妾扭作一团，取帐子上丝绦捆绑结实，颜氏还要哭喊，性德伸手拽了颜氏衣襟上帕子，团一团塞嘴里。唤一声，耳房里俩婆子进来，一见颜氏这般模样，俱吓了一跳。性德不以为意，吩咐：“颜姨奶奶得了癔症，非要跟爷睡觉。爷不跟她睡，她就要死要活的。你们俩把她带下去好生守着，等明日请来大夫给好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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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颜氏：奇了怪了，大爷今个儿不按常理出牌呀！
性德：别提了，爷叫这白莲花恶心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