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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刻的清水河上船来船往,岸边熙攘的船客与平日没有不同。
吕神医的得意大弟子吴郎中年近五十，腿脚却赶不上他师父当年，不过沿着河岸行了两刻钟,便气喘吁吁，开始絮叨埋怨：“怎地这般远？医馆此前包舱运药材,都是直接在码头商谈。”
周小鱼瞥一眼这迂腐郎中,淡淡道：“包舱同包船差别大了。一条船上多少个舱，那都是快起航,临在码头接一舱半舱的货。财大气粗要包船,还非得在前头不可。”
吴郎中被“财大气粗”四字噎的说不出话来。
莫看医馆供着吕神医这尊大佛，可因医馆药材有独特讲究,诊金便低不下去。诊金高，病人数量有限，药材用量并非外头以为的大的离谱。每回要购置药材，也只是在相熟的船上包一两个货舱。包整条船的情况真是少之又少。
他不再理会周小鱼,瞥眼瞧见跟在一旁挺着一对傲人胸肌的阿井,想到这厮的身上曾用去了自家费心寻来的宝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胸大无脑。
“姓陶的女骗子让他来作甚？他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吴郎中不屑道。
“不许骂我娘子！”阿井蹭的转回头，“噗”吐了他一口唾沫。
“你！”吴郎中一步跳开,抖着自己沾了吐沫的衣衫,气的打颤,“粗鄙，怪不得是傻子！”
周小鱼哧地笑出来，“井哥任事皆不关心,除了我家东家。他力气不小，你若再说两句东家的坏话，看他敢不敢将你丢进河里。”
眼前清水河水流湍急,暗礁丛生。
吴郎中再看看这一根筋的阿井鼓着腮帮子，已像是在酝酿第二包口水。
无论是再被啐一口，还是被丢进河中，他都不想去感受。
他愤愤哼了一声，快步一个人往前走。
周小鱼却道：“你走的再快有何用？银子在井哥身上，他若不拿出来，你我今日再仔细都白搭。你方才问他为何要跟来，那自然是因为东家最信任他。要往外头支银子，不派最信任的人跟着，难道要指望你啊？”
吴郎中便冷着脸再不说话。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了约莫半刻钟，在一个小小渡头边，终于瞧见停着三四艘船。
船大小皆有，沉锚降帆，甲板上隐约可见一两个船工懒洋洋在船舷边上晾晒衣裳。
渡口上站着个黑壮汉子，远远瞧见周小鱼一行，立刻往前迎了几步，“带来银子了？”
周小鱼向阿井努努下巴，“都在他手里。”又悄无声息的做了个口型，“银子不多，有郎中跟着，还是看船要紧。”
吴郎中侧首，见眼前的汉子面上一道陈旧刀疤从眼底直直拉到唇角，狰狞的紧。
“这位是……”他问，又补充，“陶姑娘昨晚差人送信，信中曾叮嘱，我等定船要从保险之人手中定。若是什么江湖人士，便罢了。”
此话周小鱼也从陶蓁的口中听过好几遍。
“千万莫沾染上槽帮，涉黑使不得。”
“如若遇上有个叫庞二牛的，你等便绕道走。”
“托你家亲戚仔细打听那船的背景，千万莫有槽帮的人插手。”
可惜，陶蓁叮嘱了那般多，万万没想到，周小鱼自己就是个黑的不得了的前槽帮成员，还是这庞二牛的未来小舅子。甚至于，连今日要定下的船，都是槽帮的几个人合伙买下做这走货的买卖。
周小鱼不答话，庞二牛先回复吴郎中：“怎地，老子长的不像好人？不想做买卖便滚，老子的船紧俏的很。”
吴郎中立时梗住，脚一顿就想走。
周小鱼轻轻推一把庞二牛，转身高声阻拦吴郎中：“这是我大伯，吴神医莫同他计较，这船上的人都这般粗俗。粗俗了才好，我们的货到了船上能被保住，免得行了一路被各处的槽帮盘剥，那可要做亏本买卖。”
吴郎中脚又一顿，转过身来。
庞二牛嗤了一声，抬脚便在前带路。
上的是第三条船。
船身虽不是最大，却也不算小。甲板上两层客舱，甲板往下还有三层货仓。
船舱昏暗，唯有两头的天井漏下些许光线。
空气中皆是腐朽之味，弄的人心中压抑。
周小鱼同吴郎中在前头看，旁边有船工细细做介绍：
“这是干货舱，底下全都能铺石灰，最能防潮。”
“这是鲜货舱，留好了存冰的空处，像现下这种时节，鲜货存个七八日不成问题。”
“每间舱小比舱大好。如若河水倒灌，水进小舱，损失的货物少。若是大舱，一遇水损失就大了……”
庞二牛同阿井跟在其后。
阿井自下了船舱，眉头一直紧蹙，仿似对这船有千千万万的不满。
庞二牛用肩膀轻撞阿井：“阿井兄弟，莫害怕，此处没有人牙子，不会捉你去卖。”
阿井瞥他一眼，并不开口，目光却在这晦暗中上上下下的打量，没有一时松懈。
庞二牛见他不理会自己，便不再浪费时间，轻咳一声，引得前头周小鱼回首看过来。
他悄无声息使个眼色，周小鱼渐渐落后，同庞二牛到了一处拐角处停下。
“陶妹子租船到底做什么？还没打听出来？”庞二牛低声问。
周小鱼摇摇头：“许是与当前的吃食买卖有关，又或许只是障眼法。我曾旁敲侧击打听过，东家总不说。”
“你觉着，会不会是衙门捉到了二当家，生恐槽帮劫人，所以要借陶妹子之手暗中将人送出去？”
“不……不会吧？若真是二当家，官府不派人来，就让井哥同郎中两人前来订船？”
庞二牛转过头去，目光在前头郎中和阿井的背影上来回梭巡，最后停留在了郎中身上：“那郎中是什么人？他会不会就是官府的人？”
庞二牛眼中杀机隐现。
周小鱼摇摇头：“是吕神医的大弟子，一起来看船，是医馆要在同一条船上运送药材。”
庞二牛不由失望至极，“总之，你招子放亮些，不可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周小鱼想了想，道：“东家此回的大买卖，说是得利极大，至少翻番，连丐帮的张三都说万无一失。我们只投了一百两，不若我去寻阿姐多拿些银子投进去，万一能把她的赎身银子赚回来呢？”
“张三？你信张三的话？”庞二牛对周小鱼的眼光嗤之以鼻，“他能把你介绍去陶妹子身边探听消息，你就该知道他脑子不比阿井好多少。用那一百两试水已够了，莫将希望抱在陶妹子身上，卖吃食能赚几个钱。还是要靠二当家。”
周小鱼只得收了冒大险的心思，同庞二牛两个跟了上去。
吴郎中虽是个郎中，可到底是吕神医的大弟子，在医馆诸事上事无巨细皆插手，对这船上事不算陌生。
各方面都看过，他同周小鱼商量过，同庞二牛签下了意向契书，由阿井一张一张支出了五百两定金。
外头忽然起了风，清水河河水湍急，几艘船纵已放了锚，也被河水冲的急抖不已。
几人走在舢板上要上岸，那船身又是重重一抖。吴郎中脚下打滑，慌张中随手一抓，便同阿井两个齐齐掉进了湍急河流中……
临近八月的河水沁凉，阿井只觉一瞬间就被河水冲进了深水处，抬脚要去踩水，竟一时踩不到底。
河面外乱糟糟，声音传到水中，失真的听不真切，反而周遭不知谁搅动着河流，一串咕噜噜声后，带着呜咽的两个字：“救命……”
他下意识扎进深水中，循着那声音去，瞧见前头一团乱糟糟的衣衫，探手就去抓。
他手上力道不小，水中的吴郎中立时被他抓去身边，他憋着气向河面上指一指，示意吴郎中跟着他往上游。
老汉手忙脚乱，不自觉间张嘴，话还未说出，一串气泡咕咕咕而上。
“我……咕咕咕……不会游……咕咕咕……”
阿井双脚快速踩水，已往河面上去。
匍一露头，方发觉自己竟已离那几艘船极远，船上人乱糟糟，不知什么人正扑腾跳下河要来营救。
刚要呼喊，脚下被人大力一拉，他连深喘一口气都未来的及，就被拉进了河面下。
吴郎中似一簇甩不开的水藻，死命的缠了上来，重重的身子像那千斤的船锚，带着他往无尽的河底坠下去。
他的胸腔开始憋闷，下意识搂紧吴郎中，双腿快速踩水，想要再次浮上去。
吴郎中惊慌失措中，双腿更是交缠住他，死死不松开。
河水湍急，将二人裹挟着快速往下游走。
阿井被吴郎中缠着上不去，胸腔快要炸裂，视线已极暗，耳边是无止境的哗啦啦，似还掺杂着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叫声。
他再振作一点，大力踢开吴郎中的腿，想要浮上水面做回应。
吴郎中却更大力的将他猛拽，他身子重重往下一沉，后背陡的撞在了暗礁上。
血腥味渲染鼻腔，眼前登时全黑。
“楚云西，楚大人，我可曾唤错？”一个声音冰冷中带着得意的男人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光线影影憧憧，像是在一艘船上。
远处不知谁人在唱一曲折子戏，期期艾艾，婉婉约约。
另一个人的说话声也是冷冰冰：“大哥说什么，我竟听不懂呢。”
他看不清此人的脸，只无端端觉着这人该是面无表情的靠在椅上，手中很可能还捏着一把纸扇。
“楚云西，当朝大理寺少卿，世人皆以为你于两年前病重在家中养病、只挂职吃空饷，却鲜有人知你已进了槽帮，短短两年功劳斐然，一跃成了槽帮二当家。你儿时曾被人牙子拐至民间长达七年，自寻回后一直与家中亲人不睦……楚大人，你还要我细说吗？”
“捏造此等谣言之人意图破坏你我兄弟之情，想你我自相残杀，其心可诛。大哥切莫中了奸人之计……大哥想一想，如若我被扳倒，受益之人会是谁？”
他听着这两个人的斗嘴，心想这怕是两兄弟起了嫌隙。
“莫做狡辩！”当大哥的声音陡的暴虐。
眼前忽然冒出无数人，寒光如针芒般无穷无尽，向那当二弟的周身刺去。
“杀了他，不留活口！”
二弟瞬间撞开窗纸，翻过船舷要一落而下，却忽然伸手推了他一把，“傻子，还不逃命？”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眼前场景一换，是一处被烟熏黑的简陋后厨。
面前是个布衣襟钗的妇人，向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递过去一碟包子：“小狗子快吃，这是娘……这是我才蒸出来的新包子，你尝尝可喜欢？”
妇人已上了年纪，面上像是在笑，又像是想哭，勾的一圈圈皱纹遍布眼角。
“阿娘，”小男孩哽哽咽咽的哭出来，“阿娘我不走，我留下，我要同阿娘阿爹在一起……”
小男孩的声音有些耳熟，他想要细细去看，男孩的面上却仿佛笼着一层薄雾，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傻狗子，你亲爹娘已寻到了你，你要回家去享福，怎能还跟着我……”
“阿娘，我要跟着你，你蒸包子我还给你烧火，然后同阿爹去卖……阿娘不要赶我走……”
妇人陡的生了大气，豁的站起身：“楚少爷，你家中达官显贵，多少人求不来的好命。你再这般纠缠不清，我同老伴后半生怎有好活！”
妇人大力拽着小男孩的后领将他往外头推出去。
他往前一步想要帮那小男孩，脚尖迈出去，却踢到了一个包子。
耳边是小男孩尖锐的哭声，他捡起包子，擦去其上沾染的灰尘，凑去唇边。
将将想要咬一口，眼前场景陡变，竟是一处码头。
朝阳似咸鸭蛋一般挂在天上。
他蹲在一个集市的路边。
鼻端是萦绕不去的酸臭味，周身的疼痛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腹中咕咕叫个不停，他想了许久才隐约有些明白，他怕是饿了。
对面是一排摊贩，其中有个极其貌美的姑娘站在一辆板车后面，板车上高高叠放着五层笼屉，不知是在卖何种吃食。
他留神那笼屉时，对面的姑娘也径直向他走过来，蹲在了他面前，将手中的吃食一掰两半，递给他其中一半，好听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不打你，送你吃食……”
浓烈的香味瞬间窜进他的鼻息。
他倏地睁眼。
眼前光线晦暗，有个极美丽的女子满脸愁容的看着他，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伸手搭上他的额头，“你醒了？可能认出我来？”
他嗓子疼的厉害，挣扎几许，沙哑出声：“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在24点之前有二更。反正很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