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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当空。
小摊上来了三位女客。
是一个婆子、一个小姑娘,中间拥着位女子。
女子戴着面纱长长的惟帽，看不清容颜。只从通身富贵的打扮与挺直傲气的身姿看，更像是本要前去“高朋酒楼”,却一时走错了路误入夜市的。
此时两张方桌上皆坐了男客，这一行三人看上去不像是愿意与旁人拼桌的人。陶蓁不免要提醒两句：“三位若要堂食,怕是要等上一等。”
惟帽女子站远些不说话,那婆子应道：“我等便陪你站上一站也无妨。”
陪我等？这话说的，倒像是为了陶蓁而受愿受这委屈。
陶蓁不免又看一看那婆子。
婆子也是通身的富贵,发髻抹的油光,其上簪着一根玉簪、两根金簪，是个夜间行路不怕被贼惦记的做派。
陶蓁看她的时候,她就觑着眼回以注视。眼中若不是些许鄙视，那便是患了眼疾了。
陶蓁再不理会，低下头又去收拾砧板。
一时桌上两位男客还要加一盘甜味鸭，她开口应下,取出一只整鸭,先将其从中间一剖两半,收起一半，将另一半“咚咚咚”熟练斩开。每一刀都落的极随意,切下的每一小块宽窄却都一样,像是用了尺子量过一般。
戴着惟帽的梁少夫人站在两步之外,略略侧身而立，透过一面薄纱，将她的砧板、菜刀、盆钵等一应打量过去,目光经临她空荡荡的发髻，最后停在她不施粉黛的面上。
这却是一张与自家夫君惯常中意的长相不算相符的脸。
不待客的时候，是冰冷强硬的模样。切肉时习惯性歪了点颈子,似有些漫不经心，可眼神又是专注的，仿佛手底下的肉是她最钟爱的男子，容不得一丝丝冷落。
梁少夫人此前也见过夫君在外头的那些个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不同，可面上与身姿都透着一股媚态。
是以她打发这些女子也容易。
根本不用自己出面，让身边的奶娘替那些女子转寻个男子，再施些银钱，几下便成了。
眼前的女子却不似那般模样。
在她看来，通身都透着股别扭劲儿，同她那傻夫君是两种类型的不正常。
自家夫君中意她什么呢？中意她会切肉？中意她容神分离？同意她不像个正常女子？
梁少夫人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纸。那纸是今儿晌午门房递进来的一封信，信中错字满篇，可她还是看懂了其中之意，说的她家夫君近期迷上了一个嫁给了傻子的普普通通的厨娘，口口声声要纳其为妾。对于陶蓁的家世背景却一字为提。
梁少夫人同自家夫君成亲两年，多少是有些了解他的。他素日再是荒唐，都只在外头荒唐，内宅里还是她一人。
现下竟然要纳妾？
她顾不上去追究送信之人究竟是谁，待夫君傍晚又要出门时一路悄悄跟随，到了此处夜市，果见自家夫君坐上了方桌，点了一桌的菜色。
堂堂梁家，长女是朝廷礼部侍郎的贵妾，二公子还在军中效力，逢年过节连府尹大人的夫人都要宴请梁家以示笼络。作为老小的自家夫君自小在万般疼爱下长大，平日用个早食都要去高朋酒楼的人，如今坐在这地摊上大快朵颐。
待瞧见她夫君坑此坑次吃完了五六盘卤味，连一块肉都未浪费，那信上的话她纵开始只信了三分，如今也到了七分。
此时一位男客离桌，原本能放下银子就离去，却偏偏要亲手将银子交到陶蓁手里，要同她没话找话多说几句：“七七女儿节，陶掌柜还摆不摆摊儿呢？不是要同你夫君去过节？”
陶蓁收了银子，要找零出去，见那人摆摆手，她便将零钱又丢回钱匣里，笑道：“我既已成了亲，哪里还去过女儿节，这摊儿是要摆的。”
她这卤味虽不算与女儿节应景的吃食，可她处在湖边啊，届时夜里游湖之人众多，她自然要大赚一笔。
男客见她一瞬间展了笑颜，虽不算如何灿烂，可却夺目异常，不禁有些看呆。
再站了站，眼见着陶蓁“啪”的拍了菜刀，忙收回目光，抬脚去了。
“哼！”梁少夫人亲眼瞧见这一幕，在内心里大大的冷哼一声。
世间男人都是这般犯贱，无论什么样的女子，但凡有些姿色，便是脾气差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此时梳子已收拾了碗筷，空出一个方桌出来，陶蓁便又同眼前三名女眷道：“客官请坐。”
那三人中的小丫头先一步上前，用指尖在桌面上擦了一道，又去探长凳，“咦~~”的嫌弃出声，转回头便同自家主子道：“少夫人，这小摊脏的吓人呢。”
陶蓁登时眉头一抬。脏，还吓人？这明晃晃是给自己泼脏水！
梁少夫人轻轻摆首，她家丫头隔着一面薄纱顷刻间与她通了心窍，立时指着陶蓁：“你，过来，再将桌子擦一遍。上面的油星子都在，你恶心谁呢。”
梳子一脸的忐忑，忙拿着帕子要再去擦。
小丫头却不依不挠：“说的是她！”
陶蓁便明白了，今日这三人是专程来找茬了。
她向梳子使个眼色，“去洗碗。”
自己也不去擦那本就干净的桌面，反去看向戴了惟帽的梁少夫人：“原来你是主子。”
咬人的狗不叫。婆子和丫头都先派了出来，那最后这个不声不响的，自然便是派头最大的那个了。
梁少夫人款款坐向长凳，不躲不闪正对着她，此时终于开口：“难为你一双眼睛只会盯着男人，到现下才认出我是主子。”
“只会盯着男人？盯着谁家的？你家的？”
丫头在旁边帮腔：“天下的男子你放过谁？”
陶蓁不由一笑，“谬赞。”
丫头立时唾骂：“谁夸你了？你要不要脸？”
陶蓁再不言语，取了只碟子翻转过来，欻欻开始磨刀。
那丫头唬了一跳，立刻同婆子两个挡在自家主子面前，“怎地，你还要杀人不成？”
此时正值旺时，人来人往，已有人被引得驻了足，好看一看女人打架的热闹。
陶蓁扬声道：“哪位若能帮着报官，说此处有命案发生，小女子便赠上半只卤鸭，保你吃了一回还想吃。可也就只有这半只，此后若想再吃这个味儿，怕是不成了。”
“为何不成？”有路人接话。
“皆因再过上半盏茶的功夫，躺在地上的不是我便是这位戴长帽子的夫人。若她死，我进了大牢，自是不能再做卤味。若我死，那就更不成了。”
“如此说来，我等为了要吃上这卤味，该先去报官，阻止这场祸事的好？”
“不叫阻止，而叫收尸。官府能来收尸，自是最好。”
她“啪”地将刀往方桌上一拍，径直同梁少夫人道：“你先来，砍我一刀，若我未死，便接着砍你一刀。”
她往脖子上一指：“往这砍，我们杀鸡时都直接割颈子，最快咽气，算是留个全尸。”
周遭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梁少夫人躲在惟帽里，又羞又臊又怔愣。
她自来都是宅斗选手，从来动的是心机。何曾同人这般粗鲁的对峙过，更何时被这么多人围观过。
“你……你……”
她只这般愣神的一瞬间，陶蓁已拿起了那菜刀：“你不愿第一个？那好，我先来。你放心，周遭这许多人看着呢，我哪里能逃开，官府自然是要给你个公道的。”
她的刀虚晃了一下，堪堪擦着梁少夫人的面纱而过。
“啊”的一声，梁少夫人不由惊叫，一只手慌忙探进面纱去抚自己的脸。
左抚右抚，好在未破相。一个女人若伤了脸，还有什么活头。
边上的丫头先撒气泼来：“杀人啦，杀人啦，光天化日之下要杀人啦……”
边上本就有人围观，闻言却哄的一笑，“血都未见，怎地算杀人？”
婆子将自家主子护在身后，高声道：“难不成还真的要她杀了人才成？”
有位路人提醒她：“你等若不愿吃亏，便快走吧。前几日有登徒子前来挑事儿，这摊主可是真的抡起了菜刀，将三个壮汉吓的逃窜。她可是真的敢下刀……”
陶蓁便将手中菜刀一下一下拍在掌心，瞥眼等待，“你说我看上你家男人？你怕是不知我家男人是何长相，是何身段？不若将你家男人唤来，他两个比一比？”
“呸！”婆子替她主子啐出去，“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好来，要去同傻子比？”
陶蓁点点头，想来摆摊几日，阿井再是穿的人模狗样，也已经露了真面目。“无所谓，既然我勾了你家汉子，那我便抢一抢你这娘子之位，同你刀刃上见真章吧。”
一句话说罢，围观路人登时起哄：“哟，要动刀啦，我等来押谁活谁死……我押这摊主，泼辣的紧……”
三人听得四周押宝声四起，已惊慌不已。
婆子转头同自家主子低声道：“我等今日未带家丁，她凶残至极，不若先避一避，我等再想旁的法子。”
梁少夫人自来都是被人艳羡、高看，何时如此丢脸过。纵然是戴着惟帽，她也觉出各种粗鄙目光投射过来，想要将她剥开细细去瞧。
她万般后悔自己不该露面。要收拾这等贱人，差下头人办有何不成？偏生她就被“纳妾”二字扰了心神，慌了算计。
她咬紧牙关同陶蓁道：“你莫得意，此事自有分晓。”
身边的婆子顺势捞了两只长板凳往人群里一丢，冲开一条道，三人立时狼狈而去。
“哟可惜了，白押宝了……”路人们一阵哄笑。
陶蓁也不怕今日事坏了买卖，她环视着众人，扬声道：“今日大家伙儿看见了，本姑娘不是个吃闷亏的。若有人真心实意要帮衬买卖，我自然欢迎，将最好的美味呈上，价钱还不贵，包你吃的满意。可若有人想要占个便宜，或者污蔑于我，不好意思，本姑娘这把菜刀不饶人！”
她自始至终不见撒泼嘶吼，可话语中的态度从头到尾硬邦邦。原本周遭有人看她姿色不俗，身边又不见有个男人，已是生了色心。现下却是收得干净，不愿真的搭上命。
更多的人却是佩服她漂漂亮亮的姑娘本能以色侍人，却心思敞亮，要靠双手赚银子，前后脚坐去了方桌，连声要点菜。
陶蓁倒未想到这一场热闹又引来了商机，忙忙去切肉。
围观之人四散，这一场混乱终于平息。她将将切好第二盘甜皮鸭，一个窈窕身影停在了她前头。
是最近接二连三总来帮衬的那位姓洪的姑娘，微微弓了腰，像是在探问，又像是要确认，“那位井哥哥，真的是你夫君？还有，他真的是个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先放一小章，下午六七点再放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