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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故作姿态地露出疑惑:“不收现金?这里难道不是美国?美国的酒吧,不收现金,那收什么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酒吧现在正是安静的时候,所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但是周围的矿工们都只是屏息...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康奈尔斯维尔小镇的上空。风从山谷间穿行而过,带着煤渣与焦油的苦味,刮过那些歪斜的木屋和锈迹斑斑的铁轨。莱昂纳尔站在旅馆二楼那扇布满污渍的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目光穿过幽暗的街道,落在远处一座高耸的矿井架上??它像一具沉默的钢铁骨架,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楼下酒吧的喧闹声早已散去,矿工们喝完劣酒后各自归家,脚步沉重,咳嗽声此起彼伏。左拉蜷缩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辗转难眠。他刚才悄悄敲了莱昂纳尔的门,声音压得极低:“你真打算在这儿待上几天?这地方……简直像是被上帝遗忘的角落。”
“正因如此,才值得留下。”莱昂纳尔回答,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来美国,不是为了看镀金的雕像和喷泉广场。我们要找的是血肉,是真实的呼吸与痛苦。”
左拉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莱昂纳尔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这群人??左拉、莫泊桑、于斯曼、索雷尔、阿莱克西、塞阿尔??都是欧洲文坛响当当的名字,习惯于巴黎沙龙里的掌声与香槟,习惯于伦敦出版商恭敬递来的支票。可现在,他们却被困在这个连自来水都没有的边陲小镇,四周弥漫着贫穷与压抑的气息。这不是旅行,而是一次近乎自虐的探查。
但莱昂纳尔清楚,真正的文学从来不在舒适区里诞生。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推开了旅馆吱呀作响的木门。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灰烬与湿土的味道。街道上已有零星人影:一个满脸煤灰的女人正用铁桶从公共水龙头接水;两个孩子赤脚跑过泥泞的小路,怀里抱着几块碎木;一位老矿工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朝矿口方向挪动。
莱昂纳尔沿着主街一路前行,路过一家挂着破旧招牌的小杂货店。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昨晚那个酒保,此刻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服,手里提着一只饭盒。
“早啊,先生。”他瞥见莱昂纳尔,微微点头,语气比昨夜多了几分警惕,“您这么早就出门?”
“睡不着。”莱昂纳尔笑了笑,“顺便看看这儿的早晨。”
酒保哼了一声:“早晨?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太阳照不到矿坑底下,也照不进这些屋子。工人们六点前就得集合点名,迟到一分钟扣半天工资。”
“你们这儿……没有工会?”莱昂纳尔试探地问。
“工会?”酒保冷笑,“卡内基先生说那是煽动者才搞的东西。谁要是敢组织罢工,全家都会被赶出镇子,连一口面包都买不到。”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莱昂纳尔伫立原地,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昨日卡内基在豪宅中的豪言壮语:“美国的故事,就该由你们这样的作家来书写!”可如今看来,这位钢铁大亨口中所谓的“故事”,恐怕只允许一种版本存在??赞美工业进步、称颂资本伟力的颂歌。
而真实呢?真实是否只能藏在这些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矿区边缘。一道铁栅栏横亘眼前,上面挂着一块生锈的牌子:“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几名佩枪的守卫懒洋洋地靠在岗亭旁抽烟,眼神冷漠地扫视着他这个陌生面孔。
莱昂纳尔并未靠近,而是绕道走向山坡一侧。那里有一片废弃的棚屋区,屋顶塌陷,门窗破碎,仿佛曾发生过火灾或暴乱。他在一间半倒的屋子前停下脚步,发现墙角刻着几个模糊的字迹:
**“自由属于劳动者”**
字迹已被风雨侵蚀,但仍能辨认。莱昂纳尔蹲下身,伸手抚过那粗糙的砖石,心头猛然一震。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不远处,约莫十二三岁,衣衫褴褛,脸上沾着煤灰,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你在找什么?”男孩用英语问,口音浓重但清晰。
“我在找真相。”莱昂纳尔回答,也用了英语。
男孩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你来对地方了。我爸就在去年塌方时死在里面。”他指了指矿井方向,“他们说是因为‘操作失误’,可我知道,是支架腐朽了,老板不肯换新的。”
莱昂纳尔心头一紧:“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男孩说,“我每天下井两小时,搬石头,清理通道。他们不让我干整班,说是法律不允许,但两小时也有五分钱。”
五分钱??相当于法国一个面包的价格。而在法国,不会有孩子为这点钱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地下三百米的黑暗。
“你想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的事吗?”莱昂纳尔低声问。
汤姆点点头,又摇头:“说了也没用。报纸不会登,警察会抓人。我爸临死前写过一封信给匹兹堡的记者,结果信被没收了,他还被打了一顿。”
莱昂纳尔沉默良久,终于从怀中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那是他出发前整理的一些笔记,准备用于将来写作。他撕下一张空白页,又从口袋摸出铅笔,快速写下几行字:
>**致任何可能读到这封信的人:**
>
>我亲眼所见,康奈尔斯维尔煤矿工人每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儿童被迫参与劳动,安全设施严重缺失。一年内至少发生三次塌方事故,死者家属未获赔偿。所谓“公司镇”的繁荣,建立在剥削与恐惧之上。
>
>??莱昂纳尔?索雷尔,1879年秋
他将纸条折好,递给汤姆:“如果有一天你能离开这里,请把这张纸交给一个可信的记者,或者寄往《费加罗报》《时代周报》或伦敦《泰晤士报》编辑部。不要写你的名字,也不要暴露自己。”
汤姆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心,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你会写下来吗?把这些事写成书?”
“我会。”莱昂纳尔看着他,声音坚定,“只要我还握得住笔。”
男孩转身跑开,身影迅速融入晨雾之中。
回到旅馆时,其他作家已陆续起床。左拉坐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黑咖啡,神情凝重。
“你去哪儿了?”他问。
“去了矿场附近。”莱昂纳尔回答,坐下后缓缓讲述了遇见汤姆的经历。
房间里一片寂静。于斯曼咬着烟斗杆,脸色阴沉;索雷尔则皱眉道:“这种事在欧洲也不少见。煤矿、纺织厂……哪国没有苦役?我们何必专挑美国的刺?”
“正因为各国都有,我们才更不能沉默。”莫泊桑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我们在巴黎写《卢贡-马卡尔家族》,揭露巴黎贫民窟的肮脏与堕落,难道到了美国,反而要闭上眼睛,只为拿那两千美金的‘奖金’?”
“那笔钱确实诱人。”阿莱克西喃喃道,“但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写一篇违心的赞歌。”
塞阿尔点头附和:“我已经开始记笔记了。昨晚我听见隔壁屋子的女人整夜咳嗽,孩子发烧,却没有医生肯来。她说,镇上的大夫只服务管理层家庭。”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房门被猛地推开。向导一脸焦急地冲进来,语气紧张:“各位先生!请立刻收拾行李!卡内基先生派人来了,说要接你们回匹兹堡!”
“为什么?”莱昂纳尔站起身,直视对方。
“我不知道……但他们说,行程提前结束,今晚必须启程。”
莱昂纳尔冷笑一声:“怕我们看得太多?”
向导低下头,声音微弱:“我只是奉命行事……求您别为难我。”
“我们不走。”莱昂纳尔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什么?!”向导惊愕,“可这是卡内基先生的命令!”
“我们是受邀来访的作家,不是囚犯。”左拉冷冷道,“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行程。”
“但如果你们拒绝……”向导犹豫片刻,终是低声吐出一句,“马车夫说,他们会切断这里的通讯线路,还会派警卫封锁道路。没人能进出这个镇子。”
空气骤然凝固。
索雷尔猛地站起:“这是威胁!”
“这是现实。”莱昂纳尔缓缓坐下,眼神深邃,“卡内基不需要见证者,他只需要传声筒。一旦我们表现出独立意志,就会被清除出场。”
莫泊桑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嘴角浮现一抹讽刺的笑:“所以,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代价?用钢铁铸造城市,用人命铺就铁路,再用金钱收买灵魂?”
没有人回答。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四轮马车驶入小镇,车身漆黑如夜,车顶插着一面小小的星条旗。两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跳下车,径直走向旅馆。
他们是卡内基的私人秘书与法律顾问。
“索雷尔先生,”秘书彬彬有礼却毫无温度,“卡内基先生非常关心您的健康状况。他认为康奈尔斯维尔气候恶劣,不利于创作,特地安排您即刻返回匹兹堡休养。”
“谢谢他的好意。”莱昂纳尔不动声色,“但我正写到关键章节,需要更多素材。”
“素材?”法律顾问微微一笑,“卡内基基金会可以为您提供一切所需资料??官方报告、统计数据、劳工福利说明。您只需安心写作即可。”
“我不需要经过筛选的真相。”莱昂纳尔直视对方,“我要亲眼所见的世界。”
气氛瞬间僵化。
法律顾问收起笑容:“那么,我不得不提醒您,贵国驻纽约领事馆刚刚接到通知:由于近期美欧关系微妙,部分外国记者的签证有效性受到审查。若您长期滞留非指定区域,可能会面临入境限制。”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当晚,作家们齐聚莱昂纳尔房间,烛光摇曳,映照出每个人脸上的挣扎与愤怒。
“他们想封住我们的嘴。”左拉咬牙切齿。
“但我们已经看到了。”于斯曼低声说,“哪怕只写一段,也能让世界知道。”
“那就写。”莱昂纳尔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开崭新的一页,“我们每人写一篇短文,记录今日所见所闻。不必署名,不必发表,只需留存证据。十年后,百年后,总会有人翻开它,说一句:‘原来如此。’”
众人默默点头。
那一夜,烛火彻夜未熄。
左拉写下《煤尘之下》??描述一个母亲抱着咳血的孩子跪在公司诊所门前,却被拒之门外;
莫泊桑写下《童工汤姆》??虚构中藏着真实,讲述一名少年在矿难中失去父亲,最终选择逃亡;
于斯曼写下《公司的神殿》??讽刺公司将利润奉为新宗教,教堂仅供高管礼拜,工人只能祈祷于陋室;
索雷尔虽犹豫再三,终究提笔写下《五分钱的命运》??揭露企业如何利用法律漏洞雇佣童工,榨取廉价劳动力;
阿莱克西与塞阿尔合写《无声的镇子》??描绘整个社区生活在监视与恐惧中,电话线被监听,信件被拆阅。
莱昂纳尔则写下了《钢铁森林的阴影》??一篇长达三千字的纪实性散文。他写道:
>“在这里,每一吨钢都浸透了汗水与鲜血。卡内基的工厂如同巨兽,吞噬着移民的梦想、工人的脊梁、孩子的童年。它建造桥梁、铺设铁轨、推动时代前进,可谁记得那些倒在轨道旁的无名尸骨?
>
>美国的伟大毋庸置疑,但它不应以谎言为基石。真正的荣耀,不在于掩盖伤疤,而在于直面伤口并试图治愈。若文学沦为权贵的装饰品,那它便死了。
>
>我写下这些,并非为了毁谤一个国家,而是为了呼唤它的良知。”
文章结尾,他郑重签下日期与姓名。
第二天清晨,他们将所有手稿小心封装,藏入一只老旧皮箱夹层。莱昂纳尔将其交予左拉保管:“若我遭遇不测,你务必设法将它带回欧洲。”
上午十点,卡内基的马车再次到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反抗。
他们登上车厢,窗帘拉上,马蹄声响起,载着这群疲惫而清醒的灵魂,驶离康奈尔斯维尔。
途中,莫泊桑忽然开口:“你觉得,我们还能再来一次吗?”
莱昂纳尔望着窗外飞逝的荒野,轻声道:“也许不能以客人的身份。但总有一天,会有人踏着我们的足迹回来。”
“然后呢?”
“然后,”他闭上眼,声音低沉而坚定,“真相会被听见。”